半炷香后,任淮和祝元存去而复返,任淮眼色微妙,祝元存更是面如土色。
晏修浓眉一折:“怎么?”
任淮一字一顿道:“回禀陛下,百姓都说他们不缺炭用……”
晏修南下剿匪时,忽逢暴雪,就连剑门关都滴水成冰,何况西京?
他离京前,那三百车炭尽数运往北境赈灾,西京城内的炭火商必定会与官员豪强联手,趁此时机漫天开价,扰乱市井秩序,让更多的平民百姓挨饿受冻。
故而他才急着南下,为的可不仅仅是打一场突袭战。
祝元存闷闷不乐:“没想到竟是逸王府主动发炭,且不向百姓索取任何钱财。为何他在府中囤炭一事不及时上报朝廷,非要等雪下大了,才跳出来做济世救民的圣人?逸王是何等居心?”
剑门关剿匪一事,祝元存现在想起来,都心有余悸。
从小到大,他去过最远的地方是上林苑,当他第一次踏上蜀道时,入眼是天梯石栈、万壑千岩,下有迂回曲折、激浪排空的滚滚大川。
而剑门关更有一夫当关万夫莫摧之名,飞龙寨虽遭朝廷兵马突袭,但也迅速利用地形回击,使得朝廷兵马无处遁形。
晏修麾下精兵是他见过战力最一流的,可在剑门关面前,也显得束手无策,更何况风雪迷深岭,不助朝廷。
若非任淮轻功了得,冒死夜潜飞龙寨接应剿匪大军,还因此伤到了手,否则此役绝非半月内就能顺利解决。
朝廷是大胜而归,可那些牺牲在剑门关的将士,就活该死有余辜吗?剿灭匪徒三千人,此次带去的将士也折了千余人。
这几百车抢夺回来的炭,背后是一条又一条鲜活将士的性命。
若是晏行早将自己囤炭一事和盘托出,朝廷便可以换一种剿匪战术,不至于牺牲这么多人。
他在替那群牺牲与剑门关的将士不值,并未料到晏行此举更深一层的含义。
关键时刻,晏行一个无权无势的闲散王爷,先晏修一步得了民心,意欲何为?
任淮肘了肘祝元存:“武兴伯谨言。”
毕竟晏修的脸色难看起来。
不歇的风雪倒吹得人无比冷静。
良久,晏修抬起被雪染白的厚重眼睫:“既不缺炭,便先将这几百炭车运回宫中。”
“召逸王入宫。”
……
太极宫。
晏行早知会有今日,故而跪在晏修面前时,泰然自若。
毕竟是他向十一下令,要大肆发放炭火,阵仗越大越能惊动朝堂的好。
他这位皇兄的脾气他再了解不过,多疑,猜忌,善妒,武断。
好歹上辈子做了半生一手遮天的权臣,重活一辈子,他不会如前世一般对晏修又敬又畏。
一反常态的是,晏修现在居然出奇平静,还未洗掉满身风尘仆仆,也没换下雪化后满身淋漓的戎装,就颇有闲情逸致在他面前亲手烹茶。
满室茶香盖过了太极宫内淡淡的龙涎香,不愧是江南名茶,一经煮沸,似嗅到春雨后漫山遍野的茶田。
晏修今日的茶煮得简单,他无心再按照茶经上的法子,往茶水中加各式各样的辅料。
一只裂痕遍布的手伸到晏行面前,似一方被打碎又拼凑起来的上好白玉雕像,紧接着,是低沉到比殿外的雪还要冷的声音:
“渊之,尝尝。”
多少年未从晏修口中听到这两个字,晏行一愣,接过茶杯:“臣弟谢过皇兄。”
茶水刚入口,晏修果然盘问他囤炭又发炭一事。
晏行不急不躁,满杯茶水下肚后娓娓道来:“皇兄南下剿匪期间,臣弟广发炭火一事,并非有意冒犯,即使皇兄未离京,臣弟也会准时无误将炭火下发至百姓手中。”
晏修以眼神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晏行继续道:“臣弟此举,并非想利用百姓之音博得美名,借机获取臣弟真正踏上朝堂的机缘。”
“早在钦天监放言今年乃暖冬,让百姓无需赶制新衣过冬、无需大量储备炭火时,臣弟便萌生此心。天道无常,钦天监再如何手眼通天,也总有失误之时,若这是个暖冬最好不过;可若是寒冬,万千毫无防备的民众又当如何?”
这个理由看上去合情合理。
可这也无法解释,为何他会在一入冬的时候,就买空西京整座城的炭火。
“这么多炭,究竟是你未卜先知,还是一心为民?”
晏修垂眸看他。
晏行举双手打躬作揖回答:
“陛下所言臣尽占之,但还有一点,臣确实怀有私心,且是对一人的私心。臣希望这个冬天臣能尽己所能,为她排忧解难,她需要炭,那臣便为她购炭,甚至可以不惜引起陛下猜疑。”
刚进宫,晏修就听人上报,前几日西京缺炭到乌衣门第也无计可施的地步。
晏修下意识哂笑道:“你倒是对祝大小姐一往情深,此等善举,竟是因她一人而为之。”
“朕若没记错,明年三月,就该是你们二人的婚期。”
届时,他不介意给祝思仪亲封一个郡主头衔。
晏行只是淡然如水微微一笑,既没有否认,也没有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