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的花信少妇,比之先前,不施粉黛的脸蛋儿多了几分凄然。
一只纤纤素手,轻轻抚着眼角和脸颊,李纨看着镜中的自己,一时怔怔失神。
一品诰命夫人,她这辈子许也封不着的吧?
素云道:“奶奶,洗洗脚,该睡了。”
李纨收回心头的一些怅然心绪,轻轻“嗯”了一声,然后起身坐在床榻上。
在素云和碧月的侍奉下,解开身上兰色绣梅花的褙子,鞋袜去掉,现出一双白嫩的脚来,放入铜盆,顿见热气腾腾中,见着涂着凤仙花汁的玉趾,五趾纤白,红艳如霞。
这位花信少妇,身上所穿服饰皆为澹雅之色,然而借着一簇烛火细瞧,可见里衣上分明绣着一小朵红牡丹。
素云一边帮着李纨洗着脚,一边感慨说道:“奶奶,这珩大奶奶真是好命呢,她才过门没多久,现在已是一品诰命了。”
今日之事,不仅仅对凤纨这些当家太太冲击不小,在丫鬟眼中也有一番感慨。
李纨两弯柳叶眉下,美眸中倒映着的高几上的一簇烛火,似乎轻轻晃了下,低声喃喃道:“是啊,一品诰命呢。”
素云却没有听出这语气的复杂,笑了笑凑趣道:“等兰哥儿将来为官作宰,也能向朝廷给夫人请封个诰命。”
却并不知自家奶奶不仅是想封诰命,还被先前所见,激起了封着一品诰命的奢想,甚至隐隐有些心态失衡。
如果看荣府,贾母是超品诰命夫人,而为李纨婆婆的王夫人,年近五旬,可也不过是五品诰命,李纨想着将来能有个婆婆的五品,已是心满意足,足慰平生。
可偏偏有一个年龄不及双十,过门不久的少女,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封了一品诰命。
先前二品诰命时,还能勉强安慰自己,不是还没升着一品吗?
她也就是丈夫去的早,否则也不会这般……
但如今这般的自我安慰有些苍白。
这就是张爱玲所言:「出名要趁早,来的太晚,快乐也不是那么痛快」的缘故。
当然,大多数人只记得那一句,通往女人内心的是……
“素云,这月中兰哥儿该回来了吧?”李纨玉容失神片刻,忽而柔声道。
素云柔声道:“奶奶,是该回了。”
李纨玉容微顿,抿了抿樱唇,低声道:“我想着是不是再请个东道儿,让兰儿与他珩叔一同吃个饭,帮着问问他的功课?”
主子这般征询丫鬟的意见,其实恰恰是某种踯躅和犹疑。
素云也没有多想,说道:“珩大爷最近有些忙,未必有时间过来。”
“也是,不过提前问着,看着什么时候有空,兰哥儿与他珩叔看着十分谈的来。”似对素云的话有些不太满意,李纨秀眉蹙了蹙,低声道。
她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而已,她这里平时原也不见人来……不是,是兰哥儿这般大了,也需得长辈看顾着才是。
这位青春丧偶的少妇,在原着酒醉之时,曾伸手去碰着平儿腰间的钥匙,有人言其是对权力的向往,有人言是对情欲的追求,许是兼而有之。
而事实上,在红楼原着大观园中,李纨所居的稻香村内,就是种着杏花树,喷火蒸霞,绚丽似锦。
春色满园关不住,一只红杏出墙来。
而言着取来红梅插花,而让宝玉向妙玉雪中乞红梅的同样是……李纨!
素云点了点头,帮着李纨擦了擦脚,然后端起热水,而后碧月已放下帏幔,伺候着李纨上了床。
随着灯火吹熄,厢房中重又陷入黑暗,只有窗外一轮皎皎明月,匹练月华静悄悄地透过窗纱,落在梳妆台、高几上,在屋内地砖上如积水空明,隐见如藻蘅的摇曳竹影。
李纨这会儿静静躺在床榻上,盖着锦被,眼眸微微闭着,翻了身。
这会儿一闭上眼,眼前就浮现着那一品诰命的大妆,在自己身上穿着,似承受着后宅妇人的一道道羡慕目光。
但片刻之后,就为理智驱逐。
一品诰命,这辈子她都不大可能的。
夜凉如水,万籁俱寂。
也不知多久,李纨只觉失眠难寝,待凝神听着外面的两个丫鬟,似已经睡了。
李纨撑起身来,黑暗中的嘴唇微贝齿咬了下,幽幽叹了一口气。
终究,阖上美眸,脑海中试着想起自家相公年轻时的面容。
可几年过去,那些关于新婚的记忆片段,已然模湖不清,反而是年前年后与那少年说笑的一幕幕,竟如走马灯般在眼前浮现。
从当初前往柳条胡同儿拿回被借走的书,再到后来那言辞铿锵,冷然四顾的清绝面容。
最终定格在正月里,请着东道儿后,灯火之下,与兰儿说说笑笑的一幕。
李纨芳心一跳,玉手微顿。
她怎么能这般不守妇道……这时候想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