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茉倚靠人鱼雕像的基座,哭泣时泪水默默流进水中。
就像一朵外表正当时的娇妍鲜花,内里快要无声无息枯萎。
再靠近宁茉一点,握住她的手腕。闻歌愕然发现,她身上蓦然出现一丝同族气息。
——微弱飘忽不定,仿佛随时可能消失。空玄、蕴含着月相群星,破碎又重聚的引力。
以生命追寻的同族气息像命运玩笑,陡然出现在身边。
这怎么可能?
最初的时候,闻歌不报希望,果然也并未从人鱼园任何角落感应到一丝一毫的同族气息。
但是现在,他切切实实从宁茉身上捕捉到同族气息。
在宁茉命运已无可挽回之时。
很久很久之前,人鱼群族共同的老祖母被群体决定流放。她死在被流放的第二天,五百多公里的死火山脚下。此后人鱼内部出现持久、残酷的激烈冲突,从群居走向互不干涉决定的独居。
闻歌学会一语不发,看着同族走向陆地,以及命运的终点。
后来同族尽数消亡。闻歌终日漫游深海,不分昼夜眠醒,也不知时间门尽头。他习惯对任何生命保持漠不关心的状态。
被动来到陌生的世界,他在小人鱼的请求下满足他们的愿望,那只是因为请求而已。
只是他们身形与自己、与记忆里的同族相似,闻歌很难冷漠地对待。
深海放逐。未经情爱。闻歌安排侍女陪伴宁茉,只是为了保护她,而非监视生活那样事无巨细汇报。
只有宁茉受到伤害,蒙莱才会向他说明。
那就是她自愿的,吗?
“你……爱他吗?”
闻歌说出这个对他而言有些晦涩的词语。
过去,有些同族一意孤行决定离开深海,言辞激烈与其他人鱼对抗,总是提到这个词。
闻歌觉得,这是人鱼命运中最残酷的诅咒。
宁茉久久不言,垂下目光。
“这是夫人的心愿。”
“不是你的。”殿下说话时声音依旧如同冰雪。听不出责备还是失望。
“你该让蒙莱告诉我。”
宁茉手指捏紧衣角又放开:“起先不是,但我已经慢慢接受了它。听上去会很奇怪吗?殿下。”
因为,她比其他人鱼幸运太多,在家园尚且如此身不由己。
殿下生活在守卫森严的虹心岛,陪伴在暴君身边,不是更加步履维艰吗?
她不再是动辄请求闻歌帮助同伴的人鱼。
“只是……”只是知道她真的怀孕后,宁茉非常地害怕。再听到子爵要对她的孩子动手时,更是生出反抗和逃跑的强烈意志。
闻歌知道为什么。
尽管不清楚这个世界的人鱼如何生育。但是,他知道同族孵化孕育幼崽时,生命与幼体密切相连,同生共死。
闻歌出生后,族中没有再诞生过新的幼崽。许
多人鱼厌倦深海生活,向往陆地与天空,并将人鱼本身的孕育行为称为“伟大牺牲”。
好在宁茉来到了他这里。
比做梦还要不真实,沉寂数千年,再度感应到同族微渺气息。
她的红发随水波飘动。深海中,红发人鱼永远是闻歌第一眼就会看到的亮色,美丽绚烂如同海中瑰宝。
“知道吗小歌。”红发人鱼穿透海域的放肆笑声,鱼群追逐拱卫身后:“人类真的是很好玩的生物。当他们被你戏耍,求而不得,就会气急败坏编造他们心中最恶毒的坏话。”
红发人鱼喜欢人类赠送的“女妖”称呼。如同蔑视风暴般,蔑视丑陋恶意的言语。
很难听吗?不,这简直是勋章,见证人类低头荣耀俯首的勋章。
她们浮出海面时,红发在阳光下,如同海珊瑚的红,火山喷薄的红,是斗争战利品流出的血液颜色。
可是眼前的宁茉。
什么样的红色,才会这样柔弱又顺从?
宁茉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可她在生日宴会上,穿着礼裙面带微笑是那样鲜活明媚。闻歌冰蓝瞳孔中燃烧着怒火:“为什么你默认自己必须屈居人下?”
为什么毫无疑问地,把他们放在第一位,而把自己放在第二个位置?
为什么要将人类视作主人?
既然有着与他千丝万缕的同族气息,无论做出什么选择,起码,人鱼该有自己的骄傲,成为自己命运的主宰。
随之而来的是无力感。他知道宁茉没有错。
她只是不幸被困在陆地世界,失去能力的孤雏。
陆地之上的世界,就是基于人类话语权构建的世界。
——何日回归深海,便是安息之时。
可是,这些柔弱无依的人鱼,真的适合深海吗?
“殿下。”急促活动带来腹部疼痛,宁茉沁出冷汗:“我想要,保护它。”
“就算它会成为怪物。”
“夫人也会让它成为健康的孩子。”
“为什么?”闻歌的精神力带着对深海眷族的安抚。
宁茉温柔的眼睛中因坚韧意志而显得明亮。他熟悉这是怎样一种心情——经历过深重长久的悲哀,最后做出毫无退路决定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