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内,婉转鸟鸣声、风摇竹叶声,如有须臾停歇。
对上徐赫关怀的眼神,阮时意尴尬得无以复加,纤纤十指下意识抓捏荼白纱罗裙。
“你、你这登徒子!竟敢调戏我家姑娘!”
静影杏眸圆睁,箭步挡在阮时意跟前,只等主子发话,便上前踹这“书画先生”两脚。
“嘘……你吼我没用!瞅瞅她要不要帮忙啊!”徐赫踏出两步,直视阮时意。
“要帮也不用你管!”
徐赫小声嘀咕:“我管的时候,你这丫头的爹娘还没出生呢!”
“叽叽咕咕说什么!”静影怒上加怒。
阮时意中断二人的争执:“别吵了!静影,你跑一趟店里,带些棉纸来……”
话未道尽,老脸蓦地一红。
静影迟疑:“那您怎么办?我岂能让您跟……跟这人孤男寡女的……”
“要么……我去买?”徐赫小心翼翼提议,一副“反正我懂”的神色。
阮时意几乎要炸。
往日倒无妨,可眼下,经他手的,她怎好意思……?
停停停!不能胡思乱想!
“先生和我,算是故交……”她摆手让静影快去快回,随后扭头不再看徐赫。
静影以狐惑目光来回扫视二人,继而从小腿侧抽出一把匕首,塞入阮时意手中,悄声道:“他若敢欺负你,给他来两下……”
徐赫听得一清二楚,满脸生无可恋。
待静影施展轻功飞快离去,阮时意实在撑不住,又想着马车备有替换衣裙,遂捂住小腹,挪步绕过半人高的灌木,行至树后大石,曲膝欲坐。
“且慢!”徐赫紧随其后,除下浅青色半臂衫,折叠后递给她,“石头又硬又凉,垫着。”
“……会弄脏。”
“夫妻之间,你跟我说这个?婚后四年,我少伺候过你么?”
他窝火地将衣衫垫好,又似记起什么,语调一下子温柔许多,“抱歉啊,我不是故意吼你,我就是……唉!”
阮时意摇头,咬着唇,由他搀扶而坐。
睽别多年的疼痛,唤醒零零碎碎的片段。
她早年不堪忍受经痛折磨时,徐赫总会端茶倒水,软言细语地哄着,搂她入怀,抚摸她的发,亲吻她脸颊……
打住,不能再想!
阮时意猛然惊觉,扶住她胳膊的大手,暗带颤抖,迟迟未离开……
她不由自主挣了挣。
徐赫容色微变,讪讪松手:“连碰也不许碰?往时,你不舒服时,巴不得我抱着亲……”
“是吗?”阮时意急急打断他,按捺焦灼之情,换上云淡风轻状,“年纪大,记性不好,早忘了!”
徐赫颓然:“求求你,别再说‘年纪大’,成不?”
“求求你,别老拿回忆说事,成不?”
他怔忪半晌,眸光渐暗,嗓音艰涩。
“可我……只有回忆了。”
阮时意顿觉冷凉轻风从心头拂过,似送来了什么,又吹散了什么,仅可意会,不可言述。
“但是我,真的老过一回。”
徐赫默然,竟无言以对。
她淡然续道:“你没日没夜作画,一去不归,梦中度过三十五年,未尝过那种夜不能寐、焦心如焚、忧虑烦躁、体虚力弱的滋味……
“年复一年,我虽未老到白发苍苍、牙齿掉光,但你所欣赏的才华已不复存在,活泼好动的性子日益转化为不急、不争、不怨的沉闷……三郎,这样的我,你过不了几日便倍感乏味。”
她也曾人前文雅秀气,背后活泼刁钻。
随年龄增长,地位提升,不得不维持优雅从容,掐掉所有古怪捉狭之念。
而他依然如故。
如果重遇后,于相处间磨灭残存的一点点美好,还不如留有余地。
沉默片晌,徐赫移步坐到大石的另一端,沉声致歉:“阮阮,是我的错,我不该闷声不响躲起来,更不该一走了之。”
阮时意笑了笑。
“三郎,你可知,年月日久,我对你的印象越发模糊。只因最后那年,你鉴玩整理、昼夜精勤,每获一卷书,每遇一纸画,必孜孜临摹研习,乃至废寝忘食……我时常想不起你的模样,记得的反倒是画阁里彻夜未灭的烛光。
“若非此生还有机会再见,若非今日闲坐于此,你大抵永远不会知晓,我曾轮番哄着两孩子,侯立窗前,遥遥远观,静待阁上灯火熄灭、你踏露而归的时刻,以此熬过孤枕难眠的上百个夜晚……”
她这番话并无怨怼之气,温婉如月耀清池,无波无澜,又不失雅味。
徐赫黯然,悄悄伸手,覆在她握匕首的手上。
阮时意暗觉他肌肤触感温凉,没狠下心甩开,温声道:“别笑我这老太婆唠叨,你往常说,作画乃‘为无益之事,悦有涯之生’,可见你真心实意喜爱……”
“我承认,”徐赫面有愧色,“那会儿,我怀藏功利心,一时迷昏了头,只想画得更好,出人头地,不希望……你和孩子沦为笑柄。”
阮时意亦觉他当时的转变过于突然,如像受了某种刺激,然则每每相询,他左顾右而言他,却死活不肯吐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