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被那个声音吵醒的。也许他根本就没有睡着过。七月的白昼总是太长,墙上挂钟的时针才指向四点,已经有一道细细的金光从没有拉严的窗帘缝里钻了进来。威廉觉得它有些刺眼,决定起来把它拉上,然后开始睡觉。
他在拉严窗帘的前一秒,才意识到那个声音的源头是一把枝剪。
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握着那把枝剪,正在小心翼翼地修剪威廉的阳台正下方的一棵月季。威廉觉得那个少年应该至少有一半的拉美血统。他那一头半长的卷毛在头顶绑成了一个髻,皮肤是比较深的燕麦色,身材明显比同龄的北欧少年要小一些。阳光照着他的半边脸,那半边脸的肤色就变成了类似被阳光穿透了的蜜糖那样的颜色。威廉只是看着他的脸,竟然生出了一种嘴里有一丝丝甜味的幻觉。
威廉从来没有见过那个少年。从他身上套着一件明显过大的王室工作人员专属T恤这一点,可以推测他是园丁临时找来的帮手。毕竟王室一家只打算在这个湖畔别墅里呆一个星期。大概只有他们在这里的时候,才需要有人每天专门把那些即将枯萎的花剪掉。
威廉一直都很不喜欢这样。所有出现在他视野中的东西,永远都保持着最佳的状态。就连花园这样所谓可以让他“亲近自然”的地方,他也永远看不到一朵花如何在枝头上枯萎,毛毛虫怎样把叶子卷起来吃掉……草坪上的每一棵草都在园丁的严格控制之下。他只要一想到这个,就会止不住地浑身发痒。作为这个完美的世界的一部分,他应该和其他所有的东西一样永远保持最佳状态的。但是他越是这样想,就越是做不到。有时候他会觉得自己像是粘在白墙上的苍蝇,或者是夹在蛋糕里的头发丝那一类令人扫兴的东西。
威廉把脸贴在窗帘缝的后面,忍不住自言自语:“喂,帮帮忙,把我也扔了吧。”
他被自己沙哑的声音吓了一跳,又开始担心那个少年会不会听到。幸好对方似乎浑然不觉。威廉仔细一看,才发现那少年的耳朵里塞着耳机。他终于剪完了这棵月季,把所有剪下的花枝收进身后的小推车里,又推着它走向不远处的一片鸢尾。短短的几步路,他是踩着某种节奏扭过去的。威廉想,这家伙如果不是在干活,怕不是要当场跳起舞来。
少年在鸢尾丛边蹲下,用手把开败了的鸢尾一朵朵地揪下来。他偶尔转过脸,威廉又发现他竟然在跟着音乐轻轻地哼,脸上还一直是笑着的。
威廉有些不忿。这家伙怎么能这么开心啊。
威廉彻底不想睡了。他就那样捧着脸,趴在窗帘后面,呆看着那个少年哼着歌在花园里扭来扭去。大约六点的时候,熟悉的胖园丁打着呵欠出现了。园丁在花园里巡视一周,指挥少年把所有剪下来的东西倒进堆肥箱,然后从裤袋里摸出来一张看不清面额的纸钞递给少年。他们又站在那里说了一会儿话。威廉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但是看园丁上下飞舞的手势,似乎是在提醒那个少年回去以后要把身上的T恤洗干净,明天熨烫平整再穿过来。威廉看到少年撇了一下嘴,似乎很不以为然。然后他就转身走了。
威廉光着脚跑到了阳台上。他平时观鸟用的望远镜还挂在阳台的门边上。他顺手拿了起来,调到最大的倍数,继续追着看那个少年。
少年沿着别墅门口长长的车道走到大路边,扶起一辆倒在地上的自行车,骑了上去。他很快又停下,把身上的T恤脱了下来。原来他的T恤下面还有一件闪闪发亮的黑色小背心。威廉忍不住笑。幸亏王室服装师没有跟过来。如果她看到了这件背心,说不定会冲上去勒令少年把它脱下来烧掉。少年把T恤随手扔在后座上,仍旧跟着音乐摇头晃脑,慢悠悠地骑车走了。
那件T恤从后座上掉了下来。少年没有回头,很快就消失在一片树影种。
威廉愣了两秒钟。
少年还是没有回头。
威廉转身跑回房间里,用最快的速度套了一件T恤,穿着拖鞋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