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怎么会热衷于坐在车内呢?即便是父亲这辆劳斯莱斯幻影。不管那汽车销售如何吹嘘伊丽莎白女王曾夸赞这款车“开起来像弹奏钢琴”,一旦行驶起来,只消时速超过80码,人怎么会竟然只满足于藏在那密闭、加厚的钢化玻璃窗背后,像野兔被狐狸吞食的最后一截烂肠子般从犬牙间向外望去,望向自己已彻底告别、退场的屎一样的世界。
“待会儿在校长面前你给我放老实点!”父亲在驾驶席上警告我,他转向时习惯性地敲打一下方向盘,“好好给我向中村老师道歉!你老子我哪怕每年给学校捐建一栋图书馆,也填不完你这臭小子闯不完的祸呐……”
我上个月揍校长助理——马屁精中村的事,总算东窗事发了。虽说事态还未严重到要捐建一座图书馆赎罪的地步,正经历地产大泡沫的父亲,这回大概要小放一次血了,赞助学校更新换代运动场的塑胶跑道,也可能讨价还价为捐赠一批二手办公用打印机。
父亲的行动电话响起来,他胡乱接起,我隐约听见母亲的声音,父亲应付了几句重新挂掉:“……又商量给你买生日礼物!妈的,十八岁?哈,成年?我十八岁已能给未来丈母娘心脏两次换瓣手术买单了……妈的,什么礼物不礼物!在老子破产前——臭小子你知道今年有多少房企破产?你不被学校开除就是老子送给你最好的生日礼物!”
母亲的礼物还是在三天后到了我手上,母亲总习惯在我生日前十多天把礼物送出——“预产期是5月10号,你拖延了12天才来。”母亲可不习惯也把事情都往后推,既然她每年一到五月初就不断回想起“今天起两腿间随时会掉出一团紫红色猿猴来”的噩梦。一台新川崎ZX-11摩托,母亲一定打电话找德男做过调查,她信仰田野调查,“小心些,我但愿你不要在生日前出车祸,”母亲一面整理着她的实验室笔记,“小于十八岁死掉,那你就只算‘夭亡’,需要做特别的超度法事,寿,你不会愿意听一群和尚把你和婴儿放并排超度的。”
像往年一样,德男送的是手表,这家伙坚信钟表广告中那句“男人,时间的主人”,他每年送我一块卡西欧学生款电子表,投资回报是他生日当天我送他一块天梭。康夫送来一盒鱼油,标签价相当吓人,或许他相信我应当适量补脑,或许是他父亲诊所里积压的库存——诓骗欧吉桑所剩。阿金和五郎合伙买了一册漫画单行本《Slam Dunk 第5卷》,去年两人送来了第4卷,看起来我大约将在四十四岁成为幸运拥有全套31卷《Slam Dunk》的男人。
“阿寿,”送我手表那天,德男担忧地望着我,“最近总找不见你的人,你干嘛,一个人躲起来……”
他那眼神令我受不了。伤感主义电影里的眼神,通常用来望向病榻上的宫本武藏、遭到源氏背叛的紫姬,从两年前我膝盖第一次受伤开始,德男这家伙常常率领阿金几个,一齐朝我投来这肉麻兮兮的眼神。就好像我身上依然有什么像宫本武藏、紫姬那样可贵的部分。要我说,我的专家建议是请他们看待我像看一块屎。
一块等着被水冲走的屎。
屎不需要伙伴,不需要礼物,当然也不需要生日,屎只需要水,足够多的,能冲走“屎不愿被冲走的惯性”的水,越大越好。
在这个屎一样的五月,在我屎一样的十八岁生日前,我只想找到这样的水。
在昴田三角公园的小球场见到流川和仙道,我知道,他们是这样的水——大洪水。
那天我一早骑着崭新的川崎ZX-11,在城市各个巷道里狂呼乱啸,临近傍晚,才走进洋华堂一家披萨店独自吞了一只13寸洒满肉桂的坚果披萨。店内电视新闻中正在播放一起京都某制油所纵火案的调查进展,“……大火共造成9人死亡,4人受伤,截至目前,纵火嫌疑人前田光仍在潜逃中……”邻桌是一位年轻母亲带着孩子,那小鬼不过五六岁,不用手,单将脸杵在桌上,狗吃水似的卷吃着披萨,他不吃食物时,恐怕会以同样姿势吃手指。他一面啃噬披萨上的起司,提着眼睛不时探向我,很怀着深虑似的,大概忧虑我便是那在逃的纵火犯罢,他终于附在母亲耳边讲了这一宝贵线索。
“……小声些,达也,嫌疑人62岁了唷,62岁,电视里说的,达也可明白62岁的含义?白发,皱纹……”那成年人却囿于成见,不肯重视孩童的敏才,“……嘘,小声些,他不会烧掉披萨店的达也……快吃完,他不会的,番茄也吃掉,不要剩,吃完才带你去昴田公园看NBA……”
母子二人离开10分钟后,我也结账离开。我骑上机车向昴田公园出发,不过是怀着最肤浅的坏心眼,万一又碰到那小鬼能再吓吓他。
我很快见识了昴田公园承办的高规格NBA:两块标准篮球场上,聚集了一群打野球的年轻人——扎着脏辫,等闲为一方贴身防守便厉嚎着厮打起来。我在人群中轻易发现了流川,以及,他身边我那讨厌的表弟。
这着实很轻易,一左一右两只球场,两人单独统领了左边那空阔的一只,与右边同时二十多人混战的球场比照,根本上泾渭分明。我很熟识这一类球场的游戏规则,球场的使用权无非按实力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