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到踩书、踩草,有踩仙道彰的滋味,他依然感到前几天痛扁仙道彰很有男人滋味——或许是他留给好运男孩的最后丰姿了,他希望好运男孩欣赏(或状告他入狱),至于这本书上的盐焗砒霜烹制大法,他妈的,到底是谁在传他南烈爱下毒?他们难道不知道烹调砒霜可比烹饪意式黑椒牛柳还娘娘腔?他妈的,他可不想变娘娘腔,关键是,他可不想死后真和母亲在地狱团聚,他永远不想和她在地狱团聚。
洁白的手捏着冷敷袋,贴放在英俊年轻人的右腮。雨正落在医院住院病房的窗台上。诚然,英俊是一种过去时态,或一种前景预期,上帝想,鼻青脸肿的朝天发,此时此刻可远谈不上英俊,最多可称得上狼狈而心花怒放。
“流川,右手冷不冷?哎呀算了反正你也不听,给你暖暖左手。”年轻人握了另一只洁白的手,“吃吗?晴子特地送来的,说叫‘兰酥’?”一块花状糕点,塞入对方的唇。年轻人此刻的秘密是,他嫌弃他并没有第三只手,上手,或下手,拂着男孩唇的时刻,能令他同时摸一摸男孩的眼。上帝知道,太相爱的人是这样可怖,恨不能如四十足蜈蚣绮丽地纠缠上千手观音。
“不许犯规,仙道。”
“哪儿就犯规了?好吃吗?”
“你躺好不许动。太甜。”
“我尝尝,唔,是有点甜,还是老猫送的艾团好吃来着。”
“你像猪,仙道。”
“你说什么?”
“滏山猪。”
“还知道滏山猪?来,再吃一小块流川,这面粉里头似乎有猪油——不知是不是滏山猪油。我家里人真养过滏山猪来着,又黑又瘦又油滑,递根烟它真会接去抽,比阿金、五郎他们还像帮派分子——哇好啊!你敢说我像猪?”
“放开,仙道,不许犯规。”
“谁说我像猪?”
“你很肿,丑陋。”
“是谁前两天还说每天梦见我,今天就嫌我丑?丑就丑,流川,还‘丑陋’?这么书面?”他将男孩抱在怀里,鼻尖抵住对方耳垂,“‘此獠丑陋,目露凶光,先吞艾团,再啖兰酥,俄而吃去一清白美人,呜呼哀哉’,是要记入这类有点下流的志怪小说吗?流川,横竖鲶一郎先生将来为你创作的获奖庄严传记《百年镇定》恐怕一个字都不会记,下流志怪小说就让我来帮你创作荒唐剧情吧……”
上帝想,即便是低笑着耳鬓厮磨的两个人,也各自隐藏着秘密。男孩没有说,第一次离开日本去美国前,他最后去过的地方是山梨县田中有机农场,在一张印着狞笑滏山猪肖像的巨大农场招牌下,他带着他发炎的肺,仍渴望见到他的仙道。朝天发没有说,他从札幌寄出那张“请男孩不要再去找他”的胆怯打印信笺,他并不敢亲自手写,他并不敢提及男孩,他甚至不敢提及自己,因只要亲自提起笔,亲自写下流川、仙道两个词,笔下的仙道就将忍不住跳出大纲剧情去找回他的流川。不止如此,远远不止。上帝知道,朝天发没有说《即将择日动工的流川宅》,他已修改到第七个版本,男孩没有说他将很留意仙道说的每句话,不令仙道第二回恐惧某王朝的“皇帝”,朝天发仍不知道九只高档情人节枕头,男孩仍不知道十五只和新年一同来临的假冒伪劣红护腕,男孩甚至不知道那红护腕的故事出处,朝天发并不计划告诉男孩,葬礼,朝天发的秘密是,他倒挺想把那只红护腕带入自己葬礼,唔,他承认,陪葬规模上是略不如兵马俑。或许有一天他们会知道的,只要时间足够长,或许将永远作为秘密,仅供偷窥狂上帝玩赏,和未尝不可爱的“扁平臀”们一起。他们共同的秘密是,再浪漫的相爱证据是不值一提的,再深重的分歧误会是毫无说服力的,假如,和相爱本身相比。
当朝天发的冰敷袋滚落在床头,一切都正犯着规,病人在犯规违抗他的监护人,用嘴唇、手掌和可悲编辑刚删掉的另一个违禁名词,一块兰酥在犯规被两个人的舌头拼抢,像梦里犯规的艾团那样,舌尖那小小的野球场一次次犯规承办人间最淫靡的一对一,雨犯规地被风吹入住院楼的走廊上,快门在犯规地轻轻按响——妄想伪装作雨声的一种,年轻女人正眼中噙了甜俗的泪、嘴里嘀咕着“虽然犯规,第八张终于成了”,上帝于是犯规地离开雨,停落入她的眼泪里去,上帝于是犯规地读到了她北欧离婚小说般的秘密中,最甜俗的一个:她刚刚命名了自己的处女作,关于两个太相反的两个人犯规地相爱,她每每觉得镜头里的两个人在焚烧——当然,当然更是犯了天规——令她第一次感到快门那样必要,可千万在相爱的人们烧成灰烬前抢下点什么才好啊,抢吧,每张照片都是遗骨的一种。兰艾同焚,她想,兰艾同焚,倘若无资格参加“被删除物摄影展”,将来总会有“犯禁物陈列厅”,兰艾同焚,他们啊,兰艾同焚。
完
2024.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