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六日,晴。
太阳像火炉一样,晒得青石板上氤氲袅袅,即便只着火麻布单衣也热得够呛,辰时的石板温度高到放个鸡蛋能烘熟。
柯斜劳累了好几个月,才算勉强将兵部司繁多的事务处理完,终于可以痛痛快快地休这半個月的田假。
柯恶要当值,继母要操持家业,柯行要在国子监上学,柯斜带着牛芳芳、柯大有、柯喜,还有几个庶仆、防阁,提了相应的炊具、调料、肉食,上了大车,晃晃悠悠向灞桥行去。
柯大有时不时站在车厢上,牛芳芳双手扶住他的腋下,他在那儿一蹦一蹦的,看得坐对面的柯喜直笑。
有风,马车动起来凉快不少,除了周围的树叶有点蔫头巴脑、无尽的蝉鸣聒噪,一切都挺好的。
柯喜笑嘻嘻地开口:“龙师火帝,鸟官人皇……”
柯大有本能地接口:“火帝,人皇。”
笑了一声,柯斜轻拍柯喜肩头:“阿弟看到《千字文》了?”
即便盖文达并不能时常辅导柯喜,也不妨碍柯喜学习——继母也不是没有文化的人。
柯喜得意地点头,笑容灿烂。
就识字这一块来说,他可比柯斜开悟得太早了。
“成,好生读书,考一个好名次,让祖宗脸上也有点光彩。”柯斜鼓励道。
当年没有实现的状元梦,就靠阿弟来完成了。
外头的田野里,满是金黄的麦穗与割过后的茬子,还有喜鹊、麻雀在田地啄食着散落的麦粒。
对于柯氏来说,这一幕都见识过,只有柯大有满眼好奇地四下打量,时不时伸手一指,大声叫嚷:“鸟!”
牛芳芳乐呵呵地指给柯大有看:“大有,大的是喜鹊,小的是麻雀。”
“大有,大有!”
两声叫唤,让柯大有笑着击掌:“八哥!”
柯府那两只八哥从来没束缚过,但谁也没想到它们能飞那么远。
两只八哥一会儿去田里啄麦粒,一会儿又振翅追上马车,喊上两声“大有”。
牛芳芳啧啧称奇:“想不到这两只八哥跟大有这么有缘。”
“这事,自己清楚就好,不能对外吹嘘。”柯斜对所有人下了禁令。
往小了说,这是驯鸟有术;
往大了说,这是异兆!
当今天子的出生时日,都说当时在武功县别馆外头,有双龙相戏。
龙什么的,大概率是故意神化了。
柯大有出行,八哥自行跟随,却可以坐实“异兆”之名。
在这个时代,真惹帝王疑心,死了也白死。
顺带,柯斜也难免好奇,魏伶驯鸽的事业进行得怎么样了?
魏伶虽然挂名在兵部,柯斜却好一阵子没见到他了。
各忙各的,忙得仿佛在两个时空。
灞桥一过,自有庶仆询问刘大所在,却见地头的庄户叹气,指了指左边:“再过一里地就是刘大的麦田。”
刘大的麦田很好认,别家的田地里都充满了丰收的喜悦,独有他这一片田地像狗啃过似的,到处是癞痢。
刘大任由混浊的泪水滴入滚烫的黄土,佝着腰,麻木地挥着镰刀,稍远一些的子、媳妇都哽咽着收割。
看到这一幕,柯斜才知道为什么别的庄户会叹气。
刘大这一片地相对肥沃,最重要的是靠近水渠,浇灌方便,难怪可以凑得出百文巨资支持“致富向西”计划。
但是,刘大没有守护这片田地的能力。
柯斜下车,吩咐防阁、庶仆架锅灶,并遣一人持名刺到宣阳坊万年县衙,邀请万年令焦堂共来郊游。
“刘大,刘老汉,本官带家人来吃你的新麦了。”
柯斜蹲在地头,和颜悦色地呼唤。
朦胧地看到柯斜,刘大用袖子擦了擦眼泪,镰刀别入腰间,堆进了卑微的笑容:“原来是朝廷的官人。新麦有哩,就是没剥壳,喇嗓子。”
远处,刘大的儿子、儿媳提着镰刀,目眦欲裂地奔过来,却见刘大与柯斜有说有笑,竟不知如何是好。
刘大喝斥一声:“东西收起来!官人是朝廷大官,让我挣了钱的大官!”
儿子、儿媳瞬间疑虑尽消。
收了镰刀,刘大的儿子叉手:“原来是官人当面。当初阿耶说投了朝廷百钱,小人以为打了水漂,想不到竟收回本钱,还分润了三十文。”
柯斜笑道:“当日跟老汉约过,要来吃新麦。如今我带家小来,有肉、有酒,却没麦子,不晓得可有幸尝一尝老汉的新麦?”
“有!”
刘大斩钉截铁地抱着一捧麦穗过来,自有庶仆接手处理。
架三块石头为灶,镬支起,洗干净、肥瘦分隔的猪肉,与麦粒在锅中慢慢熬着。
这一锅糁,照顾到柯喜的牙口,需要煮得耙烂。
否则,照当初恶阳戍的吃法,只要熟了就成。
“老汉一家且来入座,共饮同食。地头的事,本官自有安排。”
哪怕心头再有想法,刘大一家三口也规规矩矩地席地而坐,只是望向地头的目光有些焦虑。
能让柯喜也啜一口的,当然是酒味极淡的醪糟,连柯大有都嚷嚷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