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伸手去摸,不出所料地被他躲开了。
“怎么弄的?”我问,默默收回手。
伊实有强迫症似的喝干眼前这杯,咽下去,大拇指抹掉嘴角漏下的酒渍,最后已然忘记了我的问题似的答非所问:“你来这有些时候了。”
“嗯。”我想,也有半个月了,再过三个“有些时候”我还没死掉的话,就该被驱逐出境了。
“你说你无家可归,死乞白赖地让我喂养你。”他继续说。
“……嗯。”他说的和事实有很大偏差,但没必要追究。
伊实终于看向我,眼底那片薄得几乎透明的皮肤和那块伤疤一样血红,而他的蓝色瞳孔在这里暗淡不清。“然后呢?”他说,“然后你想怎么做?”
我完全失重了,好像在沙滩上刻完出师表后发现海浪把所有字都冲洗干净,只能从第一行重新写起,否则没有人知道我此行何去何从。可能我沾满沙子的双手双脚,岸边的自我陶醉和自我麻痹,仅仅是海上的一阵风。
“Nothing.”我说。
他眯起眼嘲讽地笑笑,双手抱头像在撑着脑袋防止呕吐。他不可能吐出来,他是我见过酒量最好的罐子。
我试探性地拍上他的后背,问:“你到底怎么了?如果你饿了,我们现在就可以回去。”
“是的,我他妈的自作多情,我快恶心死了,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根本没听我讲话,招呼酒保又来了一杯shot,“你什么也没有地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站在我面前好像在告诉我,对啊,世界上就是有那么巧合的事情,那又怎样!明晃晃的陷阱你就该跳!来生的好日子那是来生的事,这辈子你就该下地狱!”
他的胡言乱语听起来是一种谩骂,但又没有具体的靶子,我只能理解为这是无名之火。
“勇气可嘉,勇气可嘉!”他痴痴地笑起来。我胸口感到一阵钝痛,说不清是悲伤还是和世界历史的某个已故角色产生了共鸣。
音乐炸得所有人满脸开花。
伊实从座位上站起来,穿进人群,在舞池中央摇头晃脑,有穿紧身牛仔裤的漂亮女人贴上他的胸口,他没有拒绝,顺手搂着她的腰肢摇摆。他转了一圈又一圈,有递过来的酒就喝,有抖着胸.脯凑上来的女人就抱,然后再推开,转了一圈又一圈,永不熄火,偶尔热辣辣的眼神透过缝隙到达我这里,却在我发现的一瞬间变得毫无情绪,像在质问:“这场骗局你要待到什么时候?”
我也不知道。
是他非要把我从平静带到这地方来的,给我展示了青春无限好,黄昏也有夕阳红。他比任何啼鸣都要吵闹,也比所有黑色潭水更为沉默。
伊实,如果真是我想的那样,请再给我一个眼神。
我很难有高深的自制力,有千万个齿轮在我的身体里,牵一发而动全身。
如果真是我想的那样,请再给我一个眼神。
我是不信枯木逢春的,园子里落满了死掉的树叶和厚重的灰尘,清扫要费很大的力气,倘若蝴蝶来了,我会告诉它这里一无所获,除非它想成为标本,留下它最美的一面。我答应下来,然后埋进地下三尺,永世不得超生。这就是一场骗局。
但如果给了我一个眼神……
我挤开一具具精力过剩的透明人物,走到伊实面前,他也停了下来,低头看着我。
一股漆黑发红的液体从他的鼻子流下来,滴到我的脚边。他骂了句“fuck”,粗暴地用手指抹掉,弄得满脸满手都是。我伸手帮他擦掉,却被他拍开。可他也知道,一个人是止不住这血的。血无论如何非要到处添乱,像是从我心口里偷漏出去的。
我用了力气抓住他的手腕,他的手心在发抖,不对,是我的手在发抖。我狠狠地按住他的脖子,像在撕一面正在缓缓落下的幕布。血腥味离我越来越近,直到他的鼻根在我面前成为重影。
我发了疯似的吻住他,而他依旧血流不止,灌溉了一对紧贴着的慌乱呢喃声。
他同我一样不管不顾地攻城掠地,压弯了我的腰,胸口滚烫,挤压我背上的一块软.肉,闹得兵荒马乱。
我们不能呼吸了,也没想过呼吸,在疯人院里达成了最伟大的合作。我是疯子,他是暴徒,我们尝着血腥味在地上圈起属于我们的领地,宣布嚣张合法,任性有奖。
他吻开了一地色彩鲜明的冰川,满脸堆笑咬着我的嘴唇,又像是哀悼。
“穆里斯,穆里斯,别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