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静春,你觉得,我会怎么做?”
高大女子的身形陡然落下,站在了齐姓先生身旁,又问了一遍。
“或者说,我应该怎么做?”
说到这,女子又是朝半空伸手一指,第二幅山海绘卷显现。
是那泥瓶巷的破败院子。
“你屡次找我,不为自己,只为那个心心念念还没代师收徒的少年。”
两幅画卷,一左一右,左边是青衫剑修,欲要踩碎神灵金身。右边是那草鞋少年,长生桥被断,活命都难。
“她是我昔日部下之一,心性最差,但怎么也是我的部下,这少年对她动手,跟在打我的脸没什么区别。”
原以为齐静春会跟她讲讲道理,结果这位先生却是先问了一句,“前辈,你是要打杀了这少年?”
高大女子笑了笑,点了点头,但紧接着又摇了摇头。
“按照我曾经的想法,这少年早就死了。”
“虽然我这部下,我自己都看不太顺眼,但好歹是我的人,放任不管给别人杀了去,我的脸上也挂不住。”
“但是这些年来,你找了我无数次,那些大道理一个接一个,听得多了,我好像也有点变了性子。”
女子神瞳看向右边那幅画卷,黝黑少年平平无奇,正在灶房内生火煎药。
听说救了个姑娘,掏空了家底在杨家铺子买了许多药材,每天都守在灶上煎药。
齐静春突然满脸笑意,“前辈这话,羞赧我也。”
“照前辈的意思,恐怕是不太想听我说点圣贤道理的,只是晚辈有一问,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是什么?”
高大女子摇头,“不知,我也不打算走一趟光阴长河去看看,但实话跟你说,八成是我这部下惹的祸。”
女子看向那位青衫剑修,突然笑道:“其实认真来说,真要让我选一个,我倒是更喜这个少年。”
“天赋尚可,脾性也算是合我胃口,怎么看,都比那陈平安来的好啊。”
“你说那陈平安有赤子之心,但天下拥有赤子之心的孩子,茫茫多也。”
女子撩了撩额前发丝,又看向那名草鞋少年,“陈平安过得苦,但大把人过得苦。”
“他也不是天下最苦的孩子,冻死饿死何其之多,更别说,陈平安有你这个十四境的师兄。”
“你估计又会说,陈平安的心境不一样,往后绝对会成长为希望的那种人,但这里面有个矛盾啊。”
“陈平安往后的道路,是在你、你的几位师兄还有你家先生一路护道走出来的,啧啧啧,全是十几境的大修士。”
“试问把陈平安换作任何一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以你那师兄崔瀺的棋力,算计人之心境再简单不过,那既然如此,杏花巷的马苦玄不也一样?”
“一个魔头,都能被你那师兄算计成君子,这话我是信的。”
齐先生叹了口气,目光幽幽。
他正要开口,高大女子又突然打断了他的话。
“齐静春,你来坐镇这骊珠洞天,只有短短的六十年,在这之前,我却已经看了小镇三千年了。”
“外界这些大修士,一个个都将这小镇当做宝物石窟,就像那本命瓷一样,烧的好的就带走,品相恶劣的直接打碎,与物品无异。”
“我见过太多太多的天纵奇才了,但他们都无法让我多看几眼,包括眼前这个踩着我部下的白发少年,其实我也不太看的上。”
“陈平安这种命苦的,也似这龙须河底的青石一样,数都数不清。”
“陈平安五岁那年没有冻死饿死,但这三千年来,我在小镇上见过的冻死之骨,饿死之身,年龄小的,不过三岁。”
“我现在都能记起,百年前,有个三岁的小女孩,估计是天生缺陷,才刚学会喊娘,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冻死在了我这廊桥不远。”
“那个小女孩,也穿草鞋,从骑龙巷那边一步步走来,边哭边喊娘。”
“那时候我沉睡了很多年,硬是被这一声声凄厉的哭叫喊醒。”
高大女子,这位天下剑道之祖师,猛然转过头看向齐静春,金色的眸子有神光荡漾。
“你猜怎么着?”
“骑龙巷那边,有大修士无视洞天规矩,施展了一记仙家术法,原本六月的大暑天气,凭空来了一道寒风。”
“我刚苏醒,那小女孩就成了一座冰雕。”
“当然,这只是其中之一,而且等洞天破碎,小镇六千人也逃不了。”
“好处落袋山上人,恶果全由凡人当。”
听完之后,双鬓霜白的先生,双手笼袖蹲在河边,意态萧索,神色怅然,久久没有言语。
齐先生突然想要喝点酒,自从阿良走后,就再没喝过了。
阿良曾经对他说,江湖没什么好的,只有酒还行。
齐静春那时候年岁也不算大,对这句话记得很清楚。
但是真的走在了江湖上,却没有喝过酒。
于是,齐先生又再次站起身,朝那高大女子作揖行礼。
“世道人心,确实在向下,一年又一年。”
“前辈对这个世界失望,晚辈又何尝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