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绾的飞书从咸阳来到了嬴政的行宫。
陈郢的青铜灯具虽不比秦宫的气势与规模。然其间镂空成兽,双凤雕作梁柱,处处昭显着楚国的奢靡。
当夜许栀到的时候,嬴政正站在那块彩绘雕屏前。
嬴政的影子笼罩在龙虎凤纹上方,如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
“父王。”
嬴政听她声音还哑着,目光扫过送她来的楚国侍女。
“既知公主染了风寒,夜深出行,不懂加衣么?”
“……大,大王。”楚女被吓得一哆嗦,立即跪下。
“父王,御医需说要散热,我这才减了衣物。”许栀上前一步,朝嬴政笑了笑,“您看我好了许多,父王别担心。您不是说有咸阳来的消息?我们快进殿吧。”
殿里等着的不是将军,而是两个文臣——李斯和冯去疾。
“廷尉,郎中令。”
他们听她声音就知道她还在病中,纷纷向她拱手作礼。
商论要紧的战事在白日,夜间便是谋臣策划之纪要。
冯去疾的举手投足还是如在覆秋宫,话间缓和温言,如沐春风。
庙堂之上,中枢者在于王、丞相、上将军。许栀不解为何灭楚之时,冯去疾也一并前来。
嬴政抬手,示意方才的话题继续。
“统一大治能否长久,在于内乱外患。内乱有三晋之旧,外患则是北方胡人。”李斯道。
嬴政肃然:“请廷尉细说。”
“臣曾镇压颍川郡韩国贵族之乱。韩人之族本以忠厚忠义为立国之本,自韩昭侯用申不害之术革新,举国臣民焕然骤变。韩人视存己为重中之重。臣之师兄韩非著有《存韩》亦不例外。韩人之心犹如野草,极易死灰复燃。大王一统之后,此种复辟状况必将不少。”
冯去疾问道:“廷尉之意?”
“大王。郎中令。”李斯续言,“譬如赵国,用以武功震慑。赵王宗室归服,赵民莫有敢反。臣斯言,王上对待韩楚这般贵族之系深重者。恳以雷霆手段治之。”
嬴政沉沉一笑,饮下一口酒。“韩厥救赵氏孤儿。然则长平一役,转祸于赵,可见其族心已失。”
此言令许栀刹那明白了为何今夜嬴政会喊她过来。
她又第三次看向冯去疾的时候终于想起遥远的冯安叛乱。
“姁嫚。”他唤了声,“你曾历韩楚民风,可赞同廷尉之言?”
大殿内的烛火飘摇着,极致寂寞的静。
许栀下意识捏住袖口,她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
李斯说得不无道理,但嬴政没有立即表态,转口问了她。
纵然嬴政对她极尽宠爱,但她这个父王不是一般人。
悄然令她背上浸了层薄汗。
还好她出门的时候喝了很多薄荷叶,让嗓子处于无感的麻痹状态,这才能开口说更多的话。
“叛乱出现之后。廷尉大人之言不无道理。若能防范于未然。”
嬴政笑笑,“如何防范于未然?”
韩国贵族从来就没消停,这令嬴政很是愤怒。
许栀想起现代社会对溥仪的处置,这就是个现成的模版。她是个现代人,这大概是她能回答这些问题的底气。
“韩楚贵族治国。治世百年,未有建树。大秦亡其政权,收其民心,正如武王亡商。六国宗族离心,大臣不亲,百姓不附。乱则杀,安则治。先周制周礼以为治,秦亦可制秦法以为系。”
礼仪待之,利剑刺之,武力震之。
许栀对于秦的未来,将多数希望寄托在儒法并存,循序渐进。
李斯笑了笑,“公主殿下见解颇深。”他与嬴政视线交汇间之后,嬴政对于王绾的书信更有了可以直接拿给她看的想法。
嬴政旁的没说。临走前,看了一眼漆案上的竹简,便同冯去疾离开。
大殿又重新只留下了李斯与嬴荷华两个人。
侍女又给许栀端来一碗补品。
许栀抿了一口。
梨汤很甜。
一圈又一圈的沉淀物是雪白的梨肉,像是很多属于过去的尘埃全部翻滚上浮。
李斯看了眼嬴荷华,手上握住那卷竹简,欲言又止。
“此情此景,我不免会想起当年的那叠梅花酥。”
李斯闻言,手上展开的竹卷也不由得凝滞片刻。
许栀搁下汤勺,“偶尔感慨,不知廷尉还记得么?”
“臣记得。”李斯迟迟没有将竹卷递给她。
“廷尉记得就好。既然有言,但说无妨。”
“寿春已破。无论何人于此间跳乱,楚国亡国几成定局。”
静默间,许栀离案起身。
李斯将王绾的飞书放在许栀面前,她真正明白了李斯的意思。
“您,是大秦的公主。”他说。
简短的十来个字,却犹如冰刀直截了当地插进了她的心脏。
这一极点从左边胸口蔓延,最开始是麻木,再是剧痛,最后是绝望与寒凉。
在如此明确的叛乱与死亡面前,容不得她有丝毫闪躲、迟疑、偏离。
——张平自缢,杀父之仇。
——博浪沙刺秦,至此无可更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