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议诸子之学。廷尉何以诽论众长,一定要决出高下?”司空马道。
“你我一别多年,昔日同为郎官,如今又变为了同门。如何叫斯不为感叹?”李斯说话时候一直盯着司空马,好像还真在回忆过去。
那双眼睛本就上挑,里头多少又带着锋利的刀。早年司空马就知道李斯能装,没想到他一点儿没变,连带着李贤,父子俩不分伯仲。
司空马不理李斯。“老师说慎到、田骈、邓析等人,不可以经国定分,不可以为治纲要。”
长久不开口的嬴政,发出了感叹。
荀子这一句话之中首要的慎到便是法家之中势的代表。
荀子没说商鞅和申不害,他们一个是秦国的法家,一个是韩国的法家。韩国第一个被灭,也第一个被清洗。
荀子知道发生着的这些变化。
他目睹自己的书简被火烧成黑炭。
是嬴荷华跑到跟前与他说——先生之书,我已遣人存于帛书之上,当夜便会呈于父王。竹简之现,只是掩人耳目。只是可惜您多年以来亲手所刻之书,我实无法求全,必他事以补。
——“公主,何意?”
只见她兀自笑笑,不否认她的身份,在李贤将要靠近他们的瞬间,她说,“若不让人实实在在感到权力的恐惧,他们永远也不会懂。”
荀子震撼她为何能说出那样的话。他所知的秦国永安公主所为桩桩件件,皆以秦之统摄为先,绝对算得上是法家的得意门生。
而今,她站在章台宫前。
她说,“生民之念,当以重系。”
他深深的看了她,再也不需要更多的话。
她和嬴政的身上有种出奇的相似。
或许又和他所笃信的学说一样。
温情脉脉的笑意之下,再有着绝对强有力的铁血手腕。
是曰——儒皮法骨。
荀子此言指明了慎到,并且否决了慎到对于治国的办法,显而易见的表达了他的态度。
“何以经国治国之道?”嬴政沉声问荀子。
荀子与从前的儒生不同,他毫不排斥法律的作用。
“立君上之势以临之,明礼义以化之,起法正以治之,重刑罚以禁之。”
李斯笑了笑,老师还是保持着循循善诱。
“论法术势,当属韩非。有曰;博习辩智如孔墨,孔墨不耕耨,则国何得焉;修孝寡欲如曾史,曾史不攻战,则国何利焉?”很显然,他对于这种渐渐和睦的气氛,并不感到舒适。“斯以为,秦之富强非以仁义为之,以便从事而已。”
从事则在说谋断之用。儒家以仁义为要,必然不会觉得这是合理。
可秦国现今的确依靠攻伐谋策图灭六国,即将执掌天下。
许栀接过话道:“韩非也曾说儒以文乱法。儒者,称先王以籍仁义,盛容服而饰辩说,以疑当世之法而贰人主之心。可韩非先生不能猜中人心易变,廷尉大人您难道不在舍本逐末?”
她刹那间望向荀子。
她感到些微的紧张,如果荀子不配合她,她这番话,看似力赞李斯,实则在重提李斯杀了韩非之说。
别人说这个话,李斯不会有过多反应。
但嬴荷华分明知道韩非还活着。
她这番言论,已然表露自此势不两立的态度!
外人觉得她和李家交情深厚。
李家的人看韩臣碍眼,在朝臣中已经不是秘密。而嬴荷华二话不说就将教了自己多年的张少傅连带着驱逐出咸阳。
实则,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真实的情况有多么糟糕。
许栀深知嬴政是她最大的依仗。但权势的压迫,身前身后名的许诺,这些对荀子来说都派不上用。
因为嬴荷华的开口。殿中的气氛斗转上升了一个弧度。
但许栀自信荀子会续话。
她求教过韩非。
并且
生民之念,莫愿天下被为执敲。
让秦国演变为一台滚烫的帝国机器。
许栀从来都不愿。
嬴政更从来不愿。
没有一个统治集团不期望自己江山永固,祈求着要被推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