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厌猜阿北大概是回去找柳品珏复命,也感慨柳品珏不愧是图谋大业之人,真是沉得住气。
无论心里是怎么想,这些日子居然也没有实打实出现在萧玉融眼前过,也不怕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至于他自己,现在实在是哭不出来。
因为他知道,萧玉融或许很快就会醒过来。
又或许不会再醒了,但他那也总归是送了萧玉融一程,他答应了陪萧玉融,直到他离开这个时代。
李尧止抱着萧玉融坐上马车。
萧玉融看李尧止整个人都在发抖,几乎丧失了以往的得体。
她的脸上流露出一丝快意,血从唇畔滑落,李尧止将她搂得更紧了些。
这些年她总是被一种厌腻感折磨着,像置身在一场噩梦中。
天命好像眷顾她,叫她能重回一世。又似乎从未眷顾她,叫她病痛缠身,孱弱短命。
她像一尾陷落进泥潭里的鱼,雪白的鱼腹,细密的鳞片,愈挣扎陷得愈深。
这些天她跟从前无数次一样,一宿一宿地咳嗽,夜不能寐。
郎中们使尽浑身解数,用尽奇珍异草都没有办法。
每况愈下,到最后萧玉融躺在床榻上,早已无力起身。
只是这一回她能清晰地感知到,油尽灯枯,大限将至。
不知道巫医的那种法子能不能成。
萧玉融突然间似乎坦然了,她在摇晃的马车中,靠在李尧止的怀里,望向窗外。
像是月夜下即将要凋零的昙花,摇摇欲坠般,清冷而又颓靡。
她看到了很多遥远的东西,一幕又一幕。
她看到自己头戴冕旒,身穿龙凤袍,坐在龙凤椅上居高临下地望着文武百官。
看到萧玉元摇摇晃晃地跑过来,扑进她的怀里,脆生生地喊阿姊。
看到自己坐在公主府首座,和幕僚谈笑风生,饮酒作乐。公孙兄弟、玉殊、谢得述、易厌把酒言欢,度熙在旁默默斟酒。
看到祖巴在暮色下,钟鸣声里,祝福她自由。
看到自己弹琴时走了个神,被柳品珏敲了一下脑袋。
看到王伏宣板着张脸给她往裂了一角的衣袖上缝小花,看她笑还懊恼地说上两句。
看到小小的李尧止费劲地用肩膀驼起小小的她,去够树杈上的风筝。
看到霍照提着一盏灯走在雪夜里,另一手还抱着年幼的她。
看到父兄环绕在她身边,一家人阖家欢乐地用膳。
然后又看到那一场春日宴,她策马啸春风,鲜衣怒马。
萧玉融的气息越来越微弱了。
云水寺前,只有一个小沙弥出来谢客,说圆寂大师不见人,尤其是李尧止。
“施主既然能火烧相国寺,想必是不信我佛之人,又何苦求到云水寺前呢?”小沙弥摇头。
“我佛慈悲,我自知罪孽深重,但殿下是无辜之人,又为何牵连她?所有罪孽我一力承担,只求圆寂大师能救殿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大师又为何见死不救?”李尧止问道。
小沙弥依旧摇头。
李尧止抱着萧玉融,直直地跪在云水寺前。
“弟子李尧止,犯下身业语业意业无数,口孽杀孽,十恶不赦。”
“往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
“自知罪孽深重,鼎盛之世不容。愿挫骨扬灰,入十八泥犁,受尽酷刑,永不超生。”
“只求我佛慈悲,救公主融一命。”
李尧止俯下身埋头,久久不起,声音颤抖:“求圆寂大师出面,救我殿下……”
似乎没有七情六欲的玉塑神像,为一人下跪求饶,碾碎了所有的自尊和体面。
萧玉融若是有点力气,还能制止一下李尧止,叫他不要再求了,没有用的。
但是她现在连说话的力气都快要没有了。
她只觉得李尧止的眼泪滴落在她的脸颊上,脖颈上。
“殿下……”李尧止低着头,指尖在发颤。
“回去吧……”萧玉融艰难地吐露几个字。
腥甜的血气翻涌着,血从她唇角淌落,她极其艰难地喘息着,咳血。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还能不能活了,濒死的感觉束缚着她,死亡如影随形。
李尧止到底是跟她青梅竹马长大的,看到李尧止这个样子,她反倒是多少有点释然。
反正来来去去,李尧止都会痛不欲生。
李尧止几乎没有声音的泪如雨下,“我是想救你,可我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好了……”
原来他也会没办法,原来他也会哭成这样。
萧玉融抬起手,触摸到李尧止湿润的脸庞,这一刻仿佛跟前世重叠了。
上一世好像也是这样的。
李尧止染血的手扶着萧玉融的后颈,将脸贴近了萧玉融冰凉的脸颊,眼泪没入萧玉融乌黑的鬓发。
萧玉融笑,她轻声道:“我心肺都要咳碎了,咳咳咳……你却只知道哭……”
她抬起的手最后无力地落在一边,消弭了最后一点气息。
“殿下……”怀里的人愈发冰冷了,李尧止几乎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