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六娘生得很美。 她的美冠绝东京,加之崔氏一门显赫,崔父乃是当朝户部尚书,及笄之年,顺理成章受内宫圣人诏书,聘做天家儿媳。 好煌煌的前半生,再一睁眼,不过是苟延残喘的贱命一条。 罪奴村夜里并不上灯,只村子当中烧着一坑旺柴做亮引。 奈何此处偏僻,沾不得什么光。 崔六娘迟缓地转了转眼珠,倚在妹妹的怀里,听着里面那颗砰砰跳动的心,嘴角牵出一点笑意,“八娘,我怕是要活不成了。” 崔八娘揉着她脱相的肩骨,唔一声,“这破地方,少药少粮的,你能熬这些天,也挺厉害。” 在家中时,她们姐妹时常针尖对麦芒,谁的嘴巴都不饶人。 一嫡一庶,本该崔六娘占据上风,可八娘的生母受宠,自然得父亲偏爱。 “那时母亲常在背后说柔姨娘的坏话,恨不能把你们母女两赶到庄子上受罪。怕是未料到,如今只剩你我,还能姐妹相称。” 崔六娘勉力叹惋后,微微移开脑袋看向半央的那轮圆月。 崔八娘神情复杂地看她一眼,蹲得腿乏,索性往后一坐,背靠在三兄的膝盖上,长吁一声。 心里却在想:姨娘与嫡母争气斗了一辈子,落难下牢狱后,竟也挽手相和,更在父亲被判斩刑的那日,一并随了去。 又想到那天昏昏醒来,姨娘悬死在狱中的情形。 崔八娘无声哽咽,憋住泪意,生生咬着嘴唇,不叫自己哭出来。 怀里的崔六娘伸出右手,喊了一句‘三兄’。 崔三郎急把自己手臂递过去,扶着她,可那只手却沿手臂向上摸索,一点点挪到他颈侧,抚着他小半侧脸,颤颤不已。 “三兄,六娘连累你了。” 三兄虽有疾,却与她一脉血连,承袭母亲佳颜,是东京郎子里出名的俊俏。每每出街,廊桥环院多少女郎为一睹三兄真颜,将坊市堵得车马盈贯,为三兄流转一眸,数不清的瓜果香绢漫天飞舞。 可指间触到三兄面上嶙峋狰狞的伤疤,崔六娘心痛得几乎喘不上气来,“三兄,若不是为了护着我,你脸上也不必挨这一鞭子。” 她眼角不住地沁出泪珠,胸膛里像是堵了一扇风车,呼呼直作响,听得崔八娘连呼不妙,急忙平抚她胸口,“不说了,不说了,三兄不在意这些的。” 怎会不在意呢? 崔六娘柔弱地倚在妹妹怀中,进气不多出气更少,本该闭眼,心中却隐有预料,怕是这一闭眼,就到尽头了。 她还是向后,睁着眼努力看清三兄的面容,可夜太黑,眼前金星乱飞,只是徒劳地攥住一角衣衫,哀道:“往日我在家中不曾护过三兄,三兄又何必牵绊着我的生死。” 她是将死之人,生前所遇如走马观花,一幕幕在眼前浮现。 三兄是家中唯一的嫡子,却生来有疾,口不能言。长成之后,更是不善诗文,却长于杂流之道。 有此身,怎能为官,沿袭崔氏门楣? 故而母亲不喜,她身为亲妹妹,也怨恨哥哥不争气,未给自己锦上添花。 忆及往事,她哭得更伤怀,小声呜呜:“三兄,六娘知错了,可是...一切都太迟。” 她终究没什么力气,连轻薄衣角都捏不住,手一抖,坠坠落地,崔三郎眼疾手快,一把将她瘦若无骨的小掌包住,紧紧攥着。 “母亲临去时,想见你一面。” 崔三娘半耷拉眼皮,回忆道:“她说...说生身母亲,没能给你一副康健的身骨,本该怜弱稚子,却弃你如草蔽,这辈子......对你不起。” “三兄...妹妹...也对不起你...” 崔三郎只是攥着她的手,闷声不停摇头。 到最后,她只能从喉间挤出一丝气音,“我是个拖累,等我死了,三兄,你与八娘再不必为我求人。既到此荒野地,但求活着,爱惜自己就好。” 崔八娘早已哭成泪人,瓮声说好。 “六...姐,你还有什么想对人说的,八娘都记着。若是将来天下大赦,我与三兄得返东京,定半字不漏地转达到。” 还能有什么人值得她临终记挂的? 那个为求自保、舍弃父亲的未婚夫吗? 崔六娘摇摇头。 只叹运难济,生得权贵之家,潦草收场。 恨昔年懵懂,未与家中姊妹兄长睦爱一堂。 “父亲给我取名珺璟,珺璟如晔,是指美玉上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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