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不在之后,却同教一个徒弟。
“你弹得不错,何必妄自菲薄?”宋潜机温声道。
“您觉得我弹得不错?!”祝心大惊,双眸闪亮。
“嗯。”宋潜机点头。
他姿态太放松,祝心望着他,感觉自己坐在大树的树荫里,不由也放松下来。
“我知道您在安慰我啦。”少女单手托腮,叹气,“妙烟师姐在我这个年纪,已经被称为‘修真界第一美人’了。我呢?我还带着几个师妹到处瞎混。”
宋潜机不说话,静静听她说这些年四海漂泊的旅程。
“我实在是太、太笨了,跟和真正的琴道天才比起来,我怎么努力都不够。要是大师姐还在……”祝心忽觉失言,轻“呀”一声。
何青青是一个不能提的名字。
大战之后,人们用最狠毒的语言咒骂这个差点毁灭世界的人。奇怪的是,曾参加过仙盟的修士骂得最多。
“不能相信任何会使修为激增的神药;不能食用擎天树的汁液。”
这两条死律被刻进所有修士的魂魄最深处,传给后人。
人们憎恶何青青,也害怕她。怕她大难不死,怕她卷土重来,所以警钟长鸣。
少女小心翼翼打量宋潜机,见对方神色如常,才开口道:“这张绿漪台,是不是……”
“确是我送的。”宋潜机垂眼。
明月夜,春风卷起片片桃花,飘落琴上。
不管你是天外天上的孤家寡人,还是人心所向的王者,都不能事事圆满,十全十美。
祝心莫名觉得自己头顶的大树也要落叶了,在这一刻,她竟然想安慰对方。
她伸出手,去拍宋潜机的肩膀,就像安慰师妹们。
“啊!”少女纤长的五指从虚影里穿过,“对、对不起!”
“没事,吓到你了。”宋潜机说。
“您也会难过吧?”祝心收回手,小声道,“能救世,却不能救己。现在这幅样子……”
连具肉|身也没有。
她为许多突破失败或者受伤后跌落境界的修士弹过琴,那些人无一不是痛苦万分,怀念从前。
凡人由奢入俭难,修士也一样,体验过强大,谁还能接受弱小?
宋潜机曾是天下第一的强者,能忍受这种落差吗?
她越想越难过,不禁悲从心头起:“我不明白,这世上难道没有公平?”
宋潜机心中一惊,根据他多年经验,这个表情是马上要哭的预兆。
他急忙解释道:“我现在这样,何尝不是一种公平?”
原来就算做了树,还是怕人的眼泪。
“你骗我!”祝心不信。
宋潜机叹气:“祝姑娘,莫说我是游魂,就算我结了果子,养出实体,也不会有太强的修为。”
“为什么?!”祝心跳起来,“只要你借助擎天树的力量,重回天下第一有何难?”
宋潜机微笑摇头:“你可见过永开不谢的花、永聚不散的云?所谓‘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天地之道,在于平衡。如果谁能支撑天地,位近乎神,又能自由行走人间,无所不能,这种不受一切约束的力量,真的是好事吗?该存在吗?”
祝心想了想,低声道:“可我相信您,大家都相信您。”
宋潜机笑道:“我就是个散修泥腿子,也曾不择手段向上爬,我不信自己。如果这世道能让人安心种地,我拿剑有什么用?”
祝心恍然。
原来他不是在忍受弱小,他本来就不想要什么天下第一——
只愿化剑为犁,世无战乱。
宋潜机不知道对方又脑补了什么,只知道时间不早,该回去看花草了:
“我该走了。”
祝心鼓足勇气,抱起绿漪台:“您以风雪入阵教青青师姐,以花月落云教妙烟师姐,可要教我什么?”
宋潜机却摇头:“我没什么可教你的。”
“……我天赋太差。”
“我说你弹得不错,因为你在弹自己写的曲子。”宋潜机站起身,“有故事才有曲,我的故事已经讲完了,我的曲也弹尽,到了你们登场做主角的时候。祝姑娘,再会了。”
他说完,撑着白伞,走入清亮的月光下。
祝心喃喃:“我真的可以吗?”
宋潜机回头:“我等着后浪推前浪,新篇换旧音的那一天。”
人影远去,眼前落花纷飞。
祝心抱琴独立,忽一眨眼,落下两滴泪。
在没有遇到宋潜机之前,她因何青青之死心有小结,甚至有某个瞬间想问那个人,“你为什么当了自己的剑,也要换一张琴给她。这张琴到底是救了她,还是害了她?”
遇到宋潜机之后,就像坐在一棵大树遮天蔽日的树荫下,清风徐来,驱散所有尘埃。
祝心望着那人背影消失,张口还想说些什么,终归于无声。
他是宋潜机。
谁能让一场月光长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