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圣诞节前夜抵达的神奈川。同母亲的说辞是,去探望癌症晚期、据说寿命只剩五个月的亲生父亲。实际我只是不耐烦在东京的家中过节。
我不讨厌母亲和田中在世田谷区那套别墅,褐色砖墙立面,灰白色烟囱,燃着亮橙色山毛榉木火焰的壁炉,后院有狗屋、烧烤架和一棵大板栗树,草坪一年四季保持深橄榄绿,仿造美国德州那类豢养牛马的农场主庄园风格。自从十二岁搬入,我在那里渡过了不坏的几年时光,在院子里摆弄围棋谱,拼接美式F-14雄猫或苏式米格-15战斗机模型,和津多玩它喜欢的“藏石子儿”游戏,有时跟着田中做木活:修理木栅栏,做一把木制汤勺什么的。俊介和安娜稍大之后,田中在后院亲自砌了一只石造游泳池,许多夏天我躺在池边的靠椅上看书,顺便照看套着彩虹色救生圈在池中嬉闹的龙凤胎。我并不讨厌照看小孩子,不,那实际不是格外吃力的活,因为真正承担责任的是一名时刻提心吊胆的保姆,我只需三心二意的享用劳伦斯·布洛克的凶杀小说和《篮球》杂志,当保姆惊声尖叫,再分出很少的功夫“跳水救人”:这足够我扮演弟妹心中“最英俊、最勇敢”的超级英雄哥哥。
我当然也不讨厌圣诞节,不讨厌专程从山梨县运来、挂彩灯的小松树,在那寒带幼苗的清湿气息里,身材短小的田中扮演圣诞老人——在津多十五岁死于淋巴癌之前,通常由这只德牧犬扮演过于摇头晃脑的驯鹿——圣诞老人总是福冈口音,第一份礼物总是给我(游戏手柄、赛车模型、整套的百科全书),随后才轮到小我九岁的同母异父弟妹。田中是那类圣奥古丁般的继父,常年用高道德标准约束着他的本能,用尽全力不令我感到他对亲生儿女的偏心。
“但当一切凑在一起,你就是受不了,只想夹着尾巴跑掉对吗?没准是致敬你最近读的那些‘垮掉的一代’狗屁小说?”出发那天,母亲站在玄关处盯住我,虽说凯鲁亚克和“垮掉的一代”是我更小三岁时感兴趣的东西,“你明知这个圣诞节对我和你田中叔叔有多重要,我们的十周年纪念日!上午他还在兴致勃勃地给你漆你的圣诞礼物,他陆陆续续做了一个多月,一只能住下整个英国皇室的新狗屋!他说或许津多之后,你会想再养一只狗——哈,这些年他难道还不算已经把心掏给你了吗?俊介和安娜也简直迷恋、崇拜你——彰,你甚至都不提前说一声?就这么阴晴不定、说走就走……好吧,去吧,去镰仓吧,去看看那个姓片山的烂人,去看了他你就知道了,绝对是你崇拜的‘垮掉的一代’文学男主角,你的知己,另一个永远喂不饱的人……”
在父亲住院的肿瘤医院附近,我入住了一家老旧的家庭经营式旅馆。母亲按月给我的零花钱并不算少,足够我钻进一家五星级酒店奢华套间鬼混好一阵子——但那间大约五坪的小房间挺令我满意,简单的榻榻米、桌椅、壁式衣橱,相当洁净的卫浴设施,拉开传统和式移门有一个小小的庭院。经营旅店的是一位每回见面都叮嘱一回“请不要拔院里的圆葱”的吝啬老人,每天早7点到9点,他亲自上门推销食材简单但口味不坏的付费早餐。
这已是我在镰仓的第四天,我通常每天在旅店房间读一上午闲书,中午在附近小餐馆吃一份加了柑橘酱的牛肉饭,随后散步去医院。偶尔我看书错过了午餐点,经过一家吉田烧鸟店时,会胡乱买些外带的淡盐味鸡肉串、鸡胗串,在医院病房和父亲同食。我知道,像参加什么“全日本第一孝子”争霸赛——完全脱离了我的初衷——我本只打算在父亲这里消磨掉圣诞节。
“你到底怎么回事?”母亲那边,照例打来了充满失望口吻的电话,“说你几句就这样和妈妈怄气?还是你真的和片山毅做了知己,这样难舍难分?连你祖父母和你姑姑都不屑去看他!仙道彰,你到底怎么回事?难不成要尽孝整个冬假?”
父亲也有些惊愕。他并未表现出来。但我知道,我的殷勤来访,不仅令他满腹狐疑,连带引起了他的现任妻子——一位年轻、审慎的地方税务员——感到不安。
我第四次造访仍在午后,父亲正推着电动轮椅,在病房过道间来回“踱步”。他尚保有一定活动与自理能力,撇开轮椅能走几步路,体能支撑不了多久;能勉强自行坐上抽水马桶,再站起来颇费功夫。他双腿上横着一份当日的《朝日新闻》,“西村勇昨天死了,报上说是潜水意外,”他脸上带着一点幸灾乐祸,毫不掩饰著名企业家的横死新闻给他带来了当量的愉悦,“他请我给他批过条子,十多年前,你知道,申请重新核定工厂排污量达标情况什么的……哈哈,他的四个儿子、三个女儿可要为千亿遗产打个你死我活啦!”
他看我一眼,刻意换上满不在乎的口吻,“说起来你和小健倒不用打,我可没什么遗产,谢天谢地我只是个落魄的补习学校日本史□□,你知道,来这儿之前,每天回答一群白痴青少年‘德川家康为什么不阻止希特勒用原子弹轰炸长崎?’哈,回答这种问题可配不上拿高薪、分股权,当然,没准倒是对我抽中癌症幸运大礼包颇有助益……当然,我有几支基金、一些股票,不多,刚够你小弟弟勉强上到大学——你昨天也见过他了,‘三岁看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