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不像你和我,有副相当好的头脑,体魄倒还壮实,将来或许念体育类大学吧?那更是费钱呐!房产嘛,长谷寺附近那栋老房子,说来还是你枝子阿姨父母留下来的,我死后当然归她——我可真没什么遗产——就算存款还剩一丁点,不必说,除了你,还有你阳子阿姨那边的小隆,喔,你可还记得小隆?家里好像有张你六七岁时我带你们一起在镰仓大佛前照的相片……他们前几年搬回滨松去了……”
他以为我盯上了他的遗产。倒也颇符合情理。
这男人当然知道,我绝未将他引作知己。我虽然每天来医院探访,几乎不怎么和他说话。有时我帮他看一看输液点滴,按一按护士铃,有时削一个苹果——并不为了病人,削好便泰然自若的“咔咔”吃掉,偶尔我带去烧鸟、啤酒,固然出于客套邀请他,口吻通常相当敷衍,只有像他那样厚脸皮的家伙才好意思欣然同食。多数时间,他知道我只是站在病房门边发愣罢了。
当然,他当然会莫名其妙:这个八年不见的长子到底有什么阴谋?
“您说的存款,”我索性问他,打算给他一个理由,“还剩多少?”
“你要多少?” 他觑我一眼。
“您剩多少?”
“不到四百万円,”以一个有家室的中年男人而言,一个不怎么值得骄傲的数字,我知道他在尽量显出理直气壮,“这么说吧,可以给你五十万……法院那时裁定每月给你22300円抚养费,倒是有近两年没给了吧?虽说你母亲和那个养猪的田中恐怕也不缺钱,昨晚我和你枝子阿姨商量——”
我打断他:“可以,五十万。晚点我把银行账户写给您。”
五十万円,大约可以在新年给俊介和安娜一人送一只斯芬克斯猫幼崽。昨晚田中也打来电话,两个七岁孩子在电话那头叫嚷“哥哥什么时候回东京”,请求我“要赶紧、赶紧”再带他们去影院重一次看《猫咪富豪》,两人正着迷于影片中那无毛的、邪恶魔法生物般的猫。
父亲脸上仍带着一点玩味,我知道那只是“依然困惑”的男子气概版,“小伙子,你真的就为这个?”
“您觉得我为什么?”
“了解一位传奇父亲的人生故事?”他盯着我,带着半是自嘲、半是炫耀的口吻,“最多的时候到底几个女人?籍贯、年龄、名字?怎么划分恒星、行星、卫星、彗星?”这个无聊的男人将交往女人按照宇宙星系图进行分类记忆,“哦,不过恐怕这些对你也都是小儿科?说到底,小伙子,你和他是一类人,”他对我眨眨眼,“我猜你最在意的还是弄明白他到底爱不爱你之类?你知道,像你这种成长环境的小伙子多疑也是难免的——毕竟等父亲被火化成一堆破骨头渣就不太好破案了。”
我差点笑出来,瞧这个惊人自恋的男人,居然厚着脸皮说出什么“像你这种成长环境”——仿佛那成长环境不是他亲手所赐,甚至还说出“爱不爱”的字眼,他难道真以为我会被这个寒酸的字眼吓得脚软?
“有道理,”我吹个口哨,“很明显我这种环境长大的小伙子天生还有‘恋父情结’——至少经您提醒从今天开始我决定最好有一点,听起来和‘懂一点希腊语’一样时髦。所以您怎么看,我的‘传奇父亲’到底爱不爱我?”
我也把“爱”说得毫不脸红,做出一副同样厚脸皮,一旦他竟敢说“爱”,我势必撞过去给他一个令人胆寒的拥吻。当然,这绝不是他期待的谈话走向,他嘿嘿讪笑一声,“小伙子,你到底想要什么?”
“您真想知道?”
我摸摸鼻子,“据说人说谎时会下意识摸鼻子,”我说,故意令语气听起来谦逊有礼,“所以,以下我说的话,片山先生,您完全可以当做是谎言——那么或许就不会对正在生病的您造成过多困扰……其实我是在为一篇论文收集资料,您知道,我马上国中毕业,正在预备申请一所国外高中的交流生计划,如果有这篇文章发表,能多少提升申请成功率。主题么,是关于‘东亚文化中50岁以内恶性肿瘤晚期患者的自罪心理’。因此,我需要观察至少一二十例样本……恰好从母亲那儿得知您的近况,实在是非常符合论文需求的一手资料,因此特地从东京过来……嗯,希望不至于冒犯您……话说回来,您的心理状态似乎相当健康呐,似乎也毫无自罪倾向。您知道,一部分年轻患者,据我观察的其他样本,即使本来堪称大善人,一生从未作过大恶,也会自我归罪于曾经作过的小恶,认为得癌是‘遭到了报应’云云,相当一部分会皈依宗教,佛教、基督教都有,挺令人感到悲观不是吗?好人在自罪,真正的恶棍倒觉得自己是段传奇,没准觉得佛祖和上帝也该皈依他吧?”
我审视着父亲,正如他同样审视我。
论文什么的鬼话,实在是现编的。真正编造出来后,我很希望我手头真有这样一篇主题阴险的待写论文。看着厚颜无耻的父亲,难得露出一种茫然来,大约不知该表达愤怒还是持续展现倜傥吧。多少满足了我的恶意。
“Wooo!”他选择了倜傥,当然,这一贯是他的选择,“我还以为你是为了那个小美人——你知道,隔壁那个,叫枫吧?她是祖父还是外祖父也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