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仿佛话事人的微胖中年男子立在灵堂中央的木桌前,他身穿白衬衫与背带西裤,手戴白手套,活像个西西里岛黑手党,他一面点数着一把线香,不时大声指挥几句“这盆放左边!”“这盆放下面!”
场面倒生机勃勃,小政治明星的演说场地搭建现场无非如此吧。父亲恐怕会颇沾沾自喜。
父亲的遗孀,那29岁的税务员,脸上带着茫然和恐惧,半躲半缩在背带裤男人的身边,望见我走来,她只是木然朝我点头致意。
我注意到她也哀哭过——有女人为父亲哀哭,仿佛并不是新闻——她穿一条皱巴巴的大丽花色呢子大衣,玫瑰色长皮靴,不论对于她憔悴的脸色,还是对于这凌乱的灵堂,那鲜亮的颜色都并不合时宜,显然从昨夜到现在她一直处于失去丈夫的极度崩乱之中,尚没有余地更换得体衣着。好在这天不算正式葬礼,宾客云集的正式场合安排在次日。
我本人倒是衣装得体,得知父亲的死讯,我第一时间返回旅店更换了这条阿玛尼牌长款黑呢大衣,顺带洗了一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浴。我忘了从东京来镰仓时,我怎么会想到把这件大衣也顺手塞进了行李箱——仿佛预料到将用得上似的——除了参加葬礼,这条面料高尚、式样死板的大衣,只适合在得到天皇接见时穿了。
一个清瘦的僧人穿过廊道走来,走去同背带裤说了什么,背带裤扭过头,去问那失去丈夫的遗孀。
“波斯珍珠菊需要为片山先生预备么?”
遗孀全然未听见似的。
“片山太太,波斯珍珠菊需要么?”
“需要什么?”
“波斯珍珠菊,”遗孀的冷淡迟滞,似乎反而促进了背带裤的谈兴,“今天也不知是甚么日子,花市那边一早普通白菊就卖完了!”他略带北海道口音,“您瞧,就眼下这些盆,布置灵堂数量可不够呐。方丈说寺里倒有一批波斯珍珠菊可以应急,花都新鲜着呢,上周刚在京都参加过国际菊花展——”
“获了二等奖。”那面相极文雅的僧人面露慈悲。
“是哩是哩,”背带裤连连点头,“国际菊花展上斩获了二等奖的不得了菊花呢,说起来昨晚刚运回寺里,早一天晚一天都没有哩,同片山先生有缘——片山太太,您看需要吗?”
“波斯珍珠菊?”遗孀重复一遍那植物的名,仿佛听不懂一个晦涩的医学术语。
“当然,价格方面嘛会略贵一些……”
遗孀脸上的茫然有增无减:“波斯珍珠菊?”
见她无法主张,两个男人转向我,想来大约知道我和死者的关系吧。
这不是我分内的事。我想,或许等片山太太回过神,要怪我多管闲事、自作主张。更关键的是,我内心并不感到十分的义务,甚至不感到有一丁点道德压力,我只是个葬礼上的观光客罢了,本意只是抱着手臂在一旁看看父亲的笑话。母亲恐怕很乐意听我转述父亲葬礼上的大小乱象吧。我之所以没有扭头避开,是想到自己曾盘算过“独自操持父亲葬礼”这回事,曾夸过“不在话下”的海口,我想,既然曾想过,既然曾夸下过海口——哪怕是在无人知道的脑海里,真正面对这葬礼上的小麻烦,却缩着头跑了,似乎怎么也谈不上不光彩。
“普通白菊就可以,”在僧人与背带裤第六次强调“二等奖”之前,我开了口,“没拿第一只拿第二听起来多少有些窝囊啊。哦,花市那边买不到的话,我倒有一家熟悉的花店。”
以父亲的无聊趣味,真想弄来无聊的“二等奖”围住他的无聊棺木也说不准。但我想他的存款余额,并不允许他躺在棺材里这样任性。
“唔,”背带裤含糊着,谴责似的望着我,“唔。”
似乎不相信“这样一位仿佛很阔的少爷”竟然是吝啬的。
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只自动水笔,“池田鲜花店,联系号码是——”
假意要为对方写下联系方式。
“唔,唔,真是同片山先生有缘的花呢——”
“045-8901——”
“唔,唔,那样拆散缘分的话真的可惜呢——”
“2711,说起来池田桑一向给我买花打七折。”
“唔,唔,那我再去问问另一家花市好了……”
背带裤匆匆地随那和尚扭身走了。
和尚果然比外科医生还狡诈啊。我望一眼后殿的方向,父亲的棺木据说暂时停放在那里——不知父亲对这等风气作何社评。
另一批白菊很快被送来了场地,白色灵幡,胡桃木灵台,灵台上的金箔烛台,也不久各自立了起来。和尚和背带裤又走来寻问了几回,贡果品类,灵幡上的悼文,香火蜡烛的分量,遗像的选图。很奇怪,我居然为父亲想了几句不文不白的悼词,并大言不惭地为他决定了摆在棺木前方的遗像——他三十五岁,曾登上报纸,《出任议员仅五个月片山毅在一片骂声中请辞》中的肖像。
我仍有闲暇打量着这所寺,朱红的多脚柱体,金黄的琉璃瓦,说是寺院,更像是皇帝藏着娇媚美人的行宫。我毫不意外父亲会选择在此处停灵,这肤浅的金碧辉煌,本来是父亲的品格。院落里几株巨大的松树摆开睡得真恣的枝叶,倒有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