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茵心中暗自懊悔。
能在吃人不吐骨头的内宫,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二十多年,她看待这件事情并不拘泥于眼前的困窘,而是对整个前因和后果的深刻反省。
史春姐妹四个虽说只是中人之姿,到底是久居宫中,行走站立坐,都受过严格的训练,举手投足间,比大家闺秀少了些矜持,比小户人家的女子又多了几分贵气。
虽脱去宫装,换上了平常百姓的布衣布裙,习惯上还是都用了熏香熏过,发髻上和手腕戴的首饰,依旧是宫中赏赐之物,材质手工皆是上乘,加上白皙的皮肤,纤柔的手指,人前嬉笑打闹欢唱的样子。
既不像是世家大户闺阁小姐,也不像小家碧玉,却像极了小姐身子黄连命的欢场女子。
借着撩鬓发的动作,她迅速分析纠缠不放的十多个汉子是些什么人。
说的京都官话,口音生涩,怪怪的,和外州郡人学说京都话的腔调都不相似;听多了还有点熟悉的感觉,急促间一时想不起来,什么时候听谁说话是这种腔调。
这些人虽然没有持戈披甲,却散发着浓郁血腥气,宫中当值的侍卫甲胄鲜明看着威武,却少了这种战士的煞气,只有边关回来的将士身上才会有。
敦实的身材,粗野的做派,无不是六镇后嫡的特质,却全穿着齐整的秦人宽袖高领长襟的袍子,梳了秦人式样的发髻,插的铜簪子款式、新旧都是一个样子。
她脑子里蓦然像划过道闪电!
她想起了在何时何地,曾听到过这种怪怪的说话口音。
当年大业城建设一半,因祸乱京都,被先王发配边关的原京都六镇后嫡,即便沦为罪民,依旧心怀先祖的荣耀,不肯融入当地人,固执的说着京都官话。
边关终究远离京都,生活环境大相径庭,时日久了,说话时咬字很重,平常的一句话听起来都像是在发着狠。
她可以肯定,这些人有意不穿六镇传统短襟袍子,特意穿上秦人的高领长袍,不单是为了掩饰六镇后裔的身份,更是为了遮掩后脖上罪民的烙印。
这些人是一群逃离羁押地的六镇罪民。
发配三大关的罪民,注定是个战士,成长就是熟悉战场厮杀的过程,因为只有最冷酷嗜血的恶兽,才能够在一场接一场的搏死厮杀中存活下来。
之所以想了又想,才想起是发配边关的六镇罪民特有的口音,是因为时隔太久。
先王在世时,被他发配边关依然对六镇忠贞不渝的勋贵,以罪民之身又立下赫赫战功,战死疆场者,先王会法外开恩颁下恩旨,赐予原有的官职爵位,让他们的直系后代将灵柩护送回京都,陪葬先王帝陵,以此作为对他们为西魏国征战一生的褒奖。
身为王后的慕容娘娘,也每次都会召见这些贬为罪民的故旧后代,替先王对他们加以抚慰。
史茵陪侍在慕容王后娘娘身边,多次接触到罪民子弟。
她内心并不惧怕发配边关的六镇罪囚,因为在宫中,最强横、最悍勇的罪户子弟,在她面前,也要收起了獠牙,乖顺的像只摇尾乞怜的哈巴狗。
当今陛下宇文拔与那些被先王发配边关的六镇勋贵们的感情淡了许多,登基后虽然依旧会以同样的形式褒奖他们的忠勇,流程上则做了很大的改变,恩赐的旨意颁下,剩下的迎取灵柩,抚慰后人,陪葬先帝陵,都交由宗人府办理。
宫中已经有许多年听不到这种独特的京都官话。
先王恪于永世不得赦免的诏令,恩赐只是彰显在悼词和碑文上,不会改变罪民子孙的身份。
即便运送灵柩进京,也只是暂时恩准离开羁押地,由宗人府出具的通关文书,会严格注明了行进路线以及往返时间。
西魏国三大关,分别在京城东,南,北三个方向。运送先人灵柩入京,宗人府发放的通关文书指定的终点只能是京城。
他们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出现在京城以西,准确的说,是绝对不能越过京都地界进入西面的汉阳县。
罪民逃逸一旦被朝廷发现,连带着留在羁押地的家人,都逃脱不了被斩杀的结果。
她本能的厉喝道;“边镇罪民,未尊王命,私自脱离羁押地,可知是祸及全族的死罪?”
话才出口,她就后悔了。
失去了皇权庇护,以一个普通百姓身份,点明对方六镇罪民的身份,显然是个愚蠢至极的做法。
被点破身份的对方,只得立刻杀了知情者,若无法立刻杀死知情者,就只好杀了自己,并销毁身份证据,毁坏面容,切断追查线索,保住家人性命。
她不加思索,脱口而出的一句话,顿时将双方陷入了你死我活的死局。
瞧见汉子眼神冷漠的看着她,手滑向腰后取出短刀,史茵一面双手张开拦向前,一面向史春四人低吼道:“快跑!”
刚听到史茵义正言辞的在呵斥对方,史春四人一时间脑子转不过弯,愣怔着,毫无反应。
反而是赶车的车夫嗅出危险,麻利的溜下车辕,爬到了车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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