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嘉七年(566年)。 九月七日,晨。 汉城南山。 山腰处,周罗睺正与(四品)员外散骑常侍兼新任(六品)耽罗太守到郁,并立北望。 遥望见汉城之中烟火渐熄,城楼上的高丽旗帜被人斩落,旋即,一杆赤色大旗迎风立起。 见此情形,到郁知晓此战功成,便冲身侧的少年将军欢欣言道。 “周都督,我军胜了。” 周罗睺侧首看了看身旁这个面貌尚不及三十的文士。 这到郁乃是当今宰辅到仲举之子,先帝之妹信义长公主的夫婿。 他本在朝中领着中书侍郎的职衔,按理说,这般的贵家子弟,绝不会来这可称荒远的平州。 但前时,他却仍是同樊毅一道浮海,来了此处。 周罗睺瞥见一只飞鸟,隐入山林。 他知道,自己与徐俭前时揣度出的上意,或要成真了。 此战之后,他与徐俭,或是都得回建康任官了。 那时,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呢? 念及此处,周罗睺心中不觉有些唏嘘,拿下汉城的欣喜,也被这股情绪冲淡了开去,他同到郁平淡言道。 “到兄以为,此战如何?” 到郁自不知他心中忧乱,只道面前这位比自己还要年轻几岁的将军,极有大将风范,心中钦佩愈盛,他道。 “周都督料敌于先,筑汉城时,便于地下密修甬道,沟通内外。” “此时用之,即如孙子所言,‘动于九地之下’,虽神鬼不能测此。” “今日高丽之败,我师之胜,实早定在两载之前,都督治兵如神,郁等庸夫,惟叹服耳。” 周罗睺闻他夸赞,只笑言道。 “前时,我军灭新罗,追亡逐北至于此地,知此地为高丽旧境,其国中号为三都之一,即知来日此处必受战火。” “是以我于此地临山而筑新城,掘土而备密道,确实早预于来日交战。” “平州之地,我与徐公如此种种谋划,其实甚多。” “然,我闻人亡而政息焉,惟恐后来治平州者,不能用我二人之谋划也。” “今日若使樊毅将军攻汉城,樊将军虽勇锐,能得破此坚城如此迅速乎?” “非愚弟智勇胜于樊将军,只是愚弟知平州情势深于樊将军也。” 到郁闻言沉默,前时,他之所以愿意抛下家中的公主美妻与任官中枢的荣耀,来此平州,实是因了皇帝召他时的那句许诺。 “一二岁中,朕将召平州周、徐二人入朝,卿若得用,便即擢为平州刺史。” 须知晓,如今的平州是江南马匹与奴仆最重要的来源地,每岁与江南的贸易额以十亿计。 巨济侯世子章大宝来平州不过两载,便靠了罗州都督华皎所赠的十余艘大海船,轻易捞取了上千万钱的财富。 他若用为平州刺史,却也不必对下盘剥,只在平州海贸这张胡饼之上,小小地咬上一口,再任上两年,便足以衣锦还乡了。 可来到平州的这两月里,他每日跟在徐俭或是周罗睺的左右,倒真有些鄙夷起了自己前时的志向来。 徐俭清廉爱民,为政简约而得要,断事清晰而不偏私。 其前有活北新罗数万百姓性命的义举,而后其安置齐国降卒又甚为得宜,是以平州汉夷皆服,民间号之神君。 七月之时,到郁在其左右,常见平州妇人路见徐俭车驾而拜。 问之则曰,“前岁我于家中将饿死,幸得徐君给粮方活。我嫁汉儿,稍明礼义。活我者,父母也,故拜之。” 到郁年不过二十七,亦有些儒人的理想未灭,闻之羞愧己志,遂上密奏,请皇帝留徐俭任平州。 是了,皇帝陈伯宗遣他东渡平州,还与了他察查平州人物,密奏其事的差遣。 若是换一个求官心切的寒家之人,必多奏恶事,以为晋身之阶。 可他到郁,帝亲之重,贵人之身,岂会如此行事,士民丰乐,亦他之愿,故而他虽奏平州百官之恶,后亦必附其善举,以见其客观。 如此看来,陈伯宗命他来平州,也算是,得人之用了。 八月以来,到郁跟从周罗睺行军。 周罗睺能轻身下士,常与士卒同甘苦,且其用兵如神,常常料敌于先,战则必克,极得平州士伍之心。 平州兵卒以其年岁浅,常呼之为“再世骠骑”,将之与汉之霍去病相较。 到郁本以为上述皆是讹传,待得亲身从军,方知名将之资皆为天授,寻常之人不可以年岁度其才能。 在军中观瞧周罗睺行事已有月余的到郁,而今已经彻底成了这位年只二十五岁的少年将军的拥趸。 若非知晓“良将在外久,君臣必生隙”的道理,到郁高低也得上本奏书请留任其于平州的。 此间闻得周罗睺言语,到郁知晓这位少年将军已经揣度出了上意,他不好明言,只宽慰道。 “将军二十浮海,历今四岁,年不过二十五,而将湮灭三国,虽古之名将不能及此。” “新天子承文皇之志,有并吞天下之意,即或请将军入都,亦必用之于北。” “今我等虽于辽东谈笑灭国,然辽东诸酋,九州外之蛮夷也,灭之,但小功耳,不足以光耀万世。” “周、齐二寇,源本夷狄,而窃据我夏地,实以夷狄而侵中夏者也,皆巨寇耳。” “将军与陛下皆年幼,春秋多,苟能君臣相得,上下同欲。” “则荡涤北虏,恢复中华,计日可待也。” “苟能使天子车驾行驻伊洛,居中州而临万邦,则虽千万载后,竹帛书卷,田间邑里,亦将书言我等事迹不绝。” “扫夷狄而光宅中夏,此万世功也,望将军计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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