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停沉声道:“它是真的,是真的。这一次我真的没有骗你。”
一旁的家臣从未见过李斯这个模样。他被逐出咸阳的那晚,他也没有这般发疯。
家臣俯身跪立在一侧,在李斯的命令下并了两指去探韩非脖颈处的大动脉。
“大人……”
看到家臣摇头。
李斯脑子里轰隆隆碾过一阵雷响。
一把锋利的剑,从遥远的四十年前,再次刺入了李斯的胸口。
死的人是韩非与李斯的灵魂。
命运告诉李斯说:你,不配得到任何人的救赎。包括你自己。
就在这时,方才第一次入狱看见的那个狱卒不慎走了进来。
李斯在外人面前永远是一种高漠冷静的模样。
沉黑的官服之下,徒留一颗破碎残缺的心。
没有人可以看清楚,那副好看的皮囊里包裹着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廷尉。韩非先生……饮下菊酒后,不治身亡。”
李斯只摆了摆手,面上呈现出一种似喜似忧,似哭似笑,复杂至极的神情,像是从地狱中淬火而生的阴惨,他沉默一会儿,念念着说:
“死了……若是死了,那就死了呗。”
狱卒与家臣拱手。
可狱卒看到李斯脸色铁青,表情是那么失魂落魄,走路都走不稳,好像每一步都踩在了刀尖上。
——
云阳狱隐没在黑暗之中。
只见那狱卒撕下面皮,他走进了燕国质子所居的行宫。
“田光先生,此行辛苦。”
他对燕丹拱手道:“不敢。太子,李斯酒中所下的毒酒,确认无疑乃是剧毒。正如太子所预料,李斯不忍杀韩非。韩非饮下解药,没有丝毫反应。”
燕丹大喜。
“但我见那李斯之言行举止十分怪异。”
“噢?田先生何出此言?”
“我告知李斯,韩非死于菊酒之毒。李斯他居然没有什么反应,不疑有他,甚至连道什么,死了就死了。”
燕丹神色一沉道:“李斯这人不容小觑。他已知晓非赵国人杀他,便也要仔细查问。”
“太子放心。那赵人我处理得很干净。”
燕丹点点头,“不过,韩非之死足够让他忙上一阵子。只要不怀疑到我们头上便是。”燕丹顿了顿,微微笑道:“雍城那边可有动静?”
“秦王仍按原路行进将至大散关,似乎尚未有回咸阳之念。”
“他居然没有回咸阳的念头?”燕丹瞳孔中添上一抹疑虑,他复杂地端详手中已成空瓶的绛红色物件。
田光续言:“秦王知晓了李斯与嬴荷华在章台侧室遇刺,李斯反杀了那赵人,雍城那边也只是加急传书王绾要他彻查此事。”
“王绾来查?”燕丹笑了笑,“很好。他的恩师蔡泽拜托我杀韩非,这赵人之事,他必须帮我们。”
“太子所言极是。”田光沉思一会儿,又道,“而且秦王并不像传闻中那样在意那个嬴荷华。之前韩国遗臣之言说为她灭韩国,实乃无稽之谈。”
“嬴政……”
燕丹沉思一会儿,刹那间仿佛回到了他初到秦国的那一晚,他与那双冰冷的眼睛对视。
穿透他内心深处的眼眸令他浑身颤粟。
月光落在铁剑上,居室更显寥落。燕丹摩挲手中被替换出来的玄铁黑瓶,再问:“一碗酒下肚,韩非真死了?”
“那廷尉丞差医官来看,方下的诊断。并且姚贾也在场,所见应该不假。”
燕丹笑了笑,“不管嬴政或是李斯是否想要杀韩非,这个人作为韩国公子,他就必须死。”
“太子这是何意?”
“在灭赵之前,杀掉韩国公子无疑会引起朝中的非议。赵人势必将担心自己以后的下场是否会如韩非一样。一来,这将是秦国朝政内乱的大好时机,二来,赵国公子嘉将为我所用。”
“太子妙计。”
——
李斯回到府中的时候。
他觉得一切,所有的东西在这一刻都该终止了。
1《辨证录·中毒门》里记载,人有饮吞鸩酒,白眼白眼朝天,身发寒战颤,忽忽不知如大醉之状,中明白,但不能言语,至眼闭即死。
2姚贾:战国时期魏国人,出身“世监门子”,其父是看管城门的监门卒,在当时社会根本没有一点地位可言。他的经历更是让人非议,乃至于韩非后来称其为“梁之大盗,赵之逐臣”。在赵国受命联合楚,韩,魏攻秦,后来秦国使间,被赵国逐出境。他得到秦王嬴政的礼遇和赏识。当他奉命出使四国之时,始皇竟然“资车百乘,金千斤,衣以其衣冠,舞以其剑”。这种待遇,有秦一代,并不多见。出使三年,大有成绩,秦王大悦,拜为上卿,封千户。
3田光(?—前227年),战国时期燕国人,史书记其“邑之东鄙人也”(即邢台新河县西千家庄人),燕之处士。学识渊博,智勇双全,素称燕国勇士,亦称节第二十编侠。时人誉为智深而勇沈的“节侠”。为燕太子丹谋划刺杀秦王,并举荐了荆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