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度望向砧板上的肉,他稍稍提升了一点耐性。
南烈着实不喜欢牛肉。如果是一头活牛需要他搏斗、宰杀,他说不定能别有一番干劲。但这只是一头死牛身上坍下的死肉。他想,除非流川现在正站在料理台边,像流川偶尔会做的那样,喝着一杯苏打水,不时望一眼他切菜,他对“厨艺”的爱意会立时真诚许多。
他仍记得2004年,他追求流川第四年那年情人节,在流川的观赏下,他第一次做了一道相当像回事的蜜汁烤鸡。他仍能背下那罗唣的食谱,其中一项是要求腌制前用牙签均匀在鸡身上戳“若干”细孔——鬼知道“若干”是几位数?就为了令佐料更深入渗透鸡肉——那时因确信他疯狂爱着的男孩正好奇地望向他(所有日常性事务中,流川只对他下厨感兴趣),他面带微笑,在那只该死的鸡身上拼命戳了也许二三千个洞。他猜,也许那几千个洞对他打动流川颇建了奇功,他有时也觉得滑稽,看起来铁石心肠的美人,统治NBA球场时如啸聚山林,竟如世间所有的庸俗丈夫一样,暗中渴望的是一位“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贤惠妻子。假如当时流川不在,他会用刀背在鸡身上胡乱拍三下代替,拍蒜似的,嗯,他深信同样能令鸡肉震荡、开放、融入,高效率达到同等效用。哦,没错,在烹饪课程上学过的所有的娘娘腔刀功中,他只信仰拍蒜式。
今天是南烈自己提议亲自下厨。这是他们回到日本的第二十天,早上他协助流川做完上肢力量训练、腿部康复练习,照例开车去姨妈家探望母亲。
母亲是东京人,二十多岁嫁到大阪,成为当地一所国中的英文教师(南烈在那所中学、母亲班中念了三年国中,好在几年后妹妹优子没有同样如此)。退休后,母亲虽未和父亲正式离婚,因感情长期不睦,她重新回到了东京,索性和南烈的姨妈——她一直未婚独居的妹妹同住。前几年,在母亲罹患了鼻咽癌后,优子央求南烈在东京购置了一处房产,在母亲进行手术的东高津医科大学病院附近。但母亲对搬入并不感到兴趣,不啻对新房子不感到兴趣,对放疗、化疗她也很快丧失了兴味,她仍旧选择住在小五岁、开手工和服店的妹妹家,每日陪一群女客人打纸牌、玩大富翁游戏,听优子说,她偶尔用周易为人算命(既然盲人能成为算命的权威,癌症病人恐怕也不在话下)。这样过了三年多,母亲的生命终于即将在这年冬天走到尽头。
南烈想起早上见到的母亲,因肿瘤病变扩张到整个面部,六十三岁女人的脸孔已肿胀得认不出,人躺在榻榻米上,用一只家用制氧机,“咄咄”吸着氧,仍要看几个中年女客在那里叽叽喳喳试穿和服。
“恐怕就是这几天了,”姨妈凑过来这样对南烈说,“别的都罢了,穿的衣裳我这里也应有尽有,要请个好些的化妆师,她自己倒是说,‘正好猪头猪脑的死去罢了,烧了了事,还化什么妆?’依我看还是请一个为好,人若面目全非的死去,将来亲人团圆是找不见的,我听说有一个姓上垣的……”
优子听到那样的话,哭得几乎死过去。若问南烈的高见,妹妹之所以能为母亲的即将死去哀哭,是她没有(像他那样)成为母亲学生的缘故。这二十天,他出于“孝子计划”的义务,每天呆在即将死去的母亲身边,想到万一并无什么神奇遗容师能恢复她那面容,他倒不介意用刀背替她拍三两下,唔,他信仰的拍蒜式,那么将来他死后是不必走去和她团聚了,自然不必再听到她对全班鞠躬,说什么“偷拿东西的事绝不会再有了,向同学们深深致歉”的话……
南烈尽量赶在下午一点前回到家中——此前买给母亲的宅子。他推开入户门,望见流川正将电动轮椅自行推到餐厅,喝着一盒冰牛奶。他多少松了口气。至少流川人还在。他承认,出于某种担忧,最近他每天单独出门,会涌起一股反锁大门的恶意。
“枫,饿了么?”他走过去,在男友额前吻了吻,“牛奶太凉了些,别喝得太快。午餐想吃什么?”
流川没什么特殊要求,“随便”。像往常一样,南烈本打算提议,直接打电话叫外送好了——这次回国,他们常在附近一家河之苑怀石料理店叫外送,刺身和茶碗蒸都不坏。假如他没发现男友令他冒火的动作:一只手抓着牛奶盒喝着,一只手抓着手机,本该仍藏在沙发垫下的手机(流川又找到了),正又一次无声震动着。南烈并不必看,他已知道来电必然是一串陌生号码,他也完全知道来自谁。固然流川没有接,这些天流川一次也没有接听。他偶尔见过流川怔怔捉着手机,正捉着谁的一只使他怄着气的手似的。他必须每次都尽力克制住妒意,才不至于当场砸烂手机,或至少和流川当面争执起来。
五年前那件事之后,南烈本以为流川绝不会再次动摇了。确实流川正一个个把来电拉入黑名单,但以南烈的标准,流川的频率过于宽宏。总是一个号码打了若干个骚扰电话后,流川才决意拉黑。在南烈看来,这种一反常态的粘滞、不干脆,就仿佛体恤对方换号码也毕竟需要时间、精力,假如对方每换一个号码,刚打第一个电话、刚拨通第一秒就被决绝拉入黑名单,恐怕那个该死的仙道彰早就读懂了信号,早就放弃连续十多天的骚扰了。